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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选本到教材:《唐宋诗醇》的经典化之旅

  • 孟国栋 1
  • 陈圣争 2
1. 武汉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2; 2. 楚雄师范学院 语言文化学院,云南 楚雄 675000

最近更新:2022-10-12

DOI:10.3785/j.issn.1008-942X.CN33-6000/C.2021.09.0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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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

《唐宋诗醇》是由乾隆皇帝授意、梁诗正等人编定的一部唐宋六大家诗选。此书贯彻了乾隆以忠孝论诗的诗学观念,在清代诗选中占有一席之地,其影响力一直持续到民国。之所以如此,与其较强的实用性有很大关系。《唐宋诗醇》在科举考试中充当着诗题“考试大纲”的角色,日益成为书院教育中必备的“通行教材”。上至翰林、下至普通学诗者,通常将其作为应付科举考试和研习诗学的重要参考,其经典性地位是其他诗选无法比拟的。可以说自成书时起,《唐宋诗醇》就开始了经典化之旅,这是由官方追求命题的合法性和大众追求应考的实用性等因素共同促成的。

清代是中国传统诗学的总结期,也是前代诗歌接受的繁盛期,各类诗歌选本层出不穷。选家们通过选本,或总结诗法以启悟后学,或品骘高下以寻绎诗脉,或诠释宣扬其诗学观念。大部分诗选可能侧重于后者,即便在凡例、例言或自序中没有明确标举,也会在作者小传和评语中或隐或显地透露其选诗宗旨、标准和诗学理念。因此,诗选通常被看作阐发编选者诗学观念及主张的有效途径之一,正如鲁迅先生在《选本》一文中所说:“凡是对于文术,自有主张的作家,他所赖以发表和流布自己的主张的手段,倒并不在作文心,文则,诗品,诗话,而在出选本。

1]262

对于个性比较强烈或带有某种特殊意图的选家而言,选本不仅仅是编选古人诗作,更是编选者的名山事业,“虽选古人诗,实自著一书

2]卷二八,469。编选工作既是权力,也是责任,“选者之权力能使人归”,同时“又能使古诗之名与实俱狥之2]卷一六,236。因此,选本不仅是编选者表达个人见解和主张的方式之一,也要尊重选诗的原貌,并通过一定的原则将不同时代、不同作者的各体诗歌汇于一编,以求得某种典范作用、意义和价值。

或许正是因为选家有相应的话语权,在清代不仅一般文士、书贾不断加入选诗潮流,不少诗文名流、大家更是常预选政,帝王贵胄、名公巨卿也跃跃欲试,皇权力量(尤以康熙、乾隆祖孙二人表现得最为突出)亦纷纷加入“御纂”“御选”“钦定”行列。严迪昌先生曾指出,“在中国诗史上从未有像清王朝那样,以皇权之力全面介入对诗歌领域的热衷和制控的

3]16。皇权力量加入选本行列,既是对选本潮流的一种肯定,反过来又促进了选本势头的持续高涨。由于“御选”“钦定”之类的选本通常被打上皇权支配下的官方标签,在权力的强势加持下具有颇为广泛的导向性,对当时文学走向产生的影响也是难以估量的。这种行为具有非常明显的引导性,可以说既是预流,也是干预,甚至是试图钳制。带有“御”字头的诗歌选本正是皇权意欲控制诗选领域的明证。

文学史观的前瞻性

清代带有“御选”“御纂”“钦定”等标签的诗歌选本数量颇丰,综合实用性、流传范围及影响力等因素来看,《御选唐宋诗醇》(以下简称《诗醇》)脱颖而出,无疑是其中最具特色的一部诗选。

《诗醇》由梁诗正、钱陈群等人奉敕编选,成书于乾隆十五年(1750)

,乾隆御笔题序,次年由内务府刊刻,共47卷。乾隆二十五年(1760)陈弘谋奏请将内务府本重,其后多次刊刻或翻刻。如光绪七年(1881)浙江巡抚谭钟麟又重新摹刻内务府本,即浙江书局刻本,为此后多种刊本所套印。另有光绪三年(1877)公益会刻本、光绪七年江苏书局刻本等等。清末民国间还有石印本,如光绪二十一年(1895)上海鸿文书局本、宣统二年(1910)上海书局本、民国四年(1915)和民国十年(1921)中华图书馆重印本。此外另有一抄本系统:一为校定于乾隆四十一年(1776)六月的《四库全书荟要》本;一为《四库全书》本,现存文渊阁四库本校定时间为乾隆四十六年(1781)三月。从流传上看,当以陈弘谋奏请重刊后的官方及书商重刻或翻刻诸本最为通行。

《诗醇》收录了李白、杜甫、白居易、韩愈、苏轼和陆游六位唐宋两代重要诗人的诗歌2 665

4]133,大致呈现出以下三方面的特色。

第一,唐宋并观或兼顾唐宋两代。《诗醇》共收录唐代诗人四家、宋代诗人两家,具体包括:李白8卷375首、杜甫10卷722首、白居易8卷363首、韩愈5卷103首、苏轼10卷541首、陆游6卷561首。从入选人数、卷数和诗歌数量上看,《诗醇》均偏向于唐,这或许与世人通常认为唐诗的总体成就高于宋诗有关。从诗歌的“正变”上看,唐诗要比宋诗“正”,即如四库馆臣所言:“诗至唐而极其盛,至宋而极其变,盛极或伏其衰,变极或失其正。

5]卷一九〇,1728无论如何,一部诗选包举唐宋,较之单选某朝而言,无疑更为通达。这种唐宋兼取的方式客观上对清初以来的“尊唐”“宗宋”之争或诗歌潮流起到了某种调和作用。

第二,突出名作与经典诗歌。《诗醇》收录的2 665首诗作中,“杜甫入选诗数占其作品的总数一半以上,而其他各家的入选率只有李白稍微超过三分之一,而白居易则低至八分之一,陆游更低至十七分之一

4]133。不过,编选者基本兼顾了六家的各体诗作且大致囊括了他们的代表性、经典性诗歌。以杜甫为例,《兵车行》及“三吏”“三别”等诗虽然被乾隆视为“在下愁苦哀怨之音,意主讽刺,而非温柔敦厚之遗矣”,但编选者不仅将它们悉数选入,还评价甚高。如认为《兵车行》是“《小雅》遗音也”,《新婚别》“与《风》《雅》何以异”,《垂老别》引胡夏客语说“义合《风》《雅》,不为诽谤耳”,在《无家别》后更有总评:“《新安吏》诸篇,上继《风》《雅》。”即便“使孔子删诗”,这些杜诗也“当在变雅之列”。

第三,重新确定了白、韩、陆等人在诗歌发展史上的地位。《诗醇·凡例》云:“唐宋人以诗鸣者,指不胜屈,其卓然名家者犹不减数十人。”编者特意于这些名家中标举李、杜、白、韩、苏、陆为唐宋诗歌之六“大宗”,体现出编选者睥睨古今而独断一切的眼力和气魄。李、杜二人能够入选自无悬念,因为从中唐以后他们即倍受世人推崇,历千余年而至乾隆时,早已成为诗歌史上不可逾越的两座高峰。《诗醇》编者认为“李杜一时瑜亮,固千古稀有”,四库馆臣亦将其并为“唐人第一”:“李白源出《离骚》,而才华超妙,为唐人第一。杜甫源出于《国风》、二《雅》,而性情真挚,亦为唐人第一。

5]卷一九〇,1728此实为不刊之论。不过,《诗醇》颇为独特之处在于同时将白居易、韩愈、陆游三人从唐宋众诗家中拔为大宗。梁诗正等人曾为难地说,“六家诗集中,白、陆最大别择,较难断以风人之义”。不过,在具体编选时,编选者不仅称赞白居易人格“忠诚謇谔”,还认为其诗亦“根柢六义之旨,而不失乎温厚和平之意。变杜甫之雄浑苍劲而为流丽安详,不袭其面貌而得其神味者也”。对于《诗醇》的这一选择,尚永亮先生考察了清代的白诗接受史后,认为具有划时代意义,“由此开辟了白诗接受史上的新天地6]33。至于韩愈诗,《诗醇》的编选者则将其源头追溯至《雅》《颂》,并认为其诗“壮浪纵恣,摆去拘束,诚不减于李;其浑涵汪茫,千汇万状,诚不减于杜”。莫砺锋先生亦认为这是“历史上首次理直气壮地为韩诗张目”,“把韩诗的地位提高到前所未有的高度4]138。陆游之所以能够入选,亦反映出编选者不凡的气魄:“力排众议,毅然舍黄庭坚而取陆游。4]139因此“陆游的地位得以彰显,《唐宋诗醇》厥功甚著7]26。在《诗醇》中,李、杜等人为唐宋诗坛“六大家”的观念第一次被明确高举和确立,且日益巩固。当下的文学史著述中,此六人亦占有重要地位,也从另外一个侧面体现出《诗醇》编选者的识见过人。

《诗醇》基本上确定了“唐宋六大家”这一简明而醒目的概念,“唐以李、杜、韩、白为四大家,宋以苏、陆为两大家,自《御选唐宋诗醇》,其论始定,《四库提要》阐绎之,其义益明

。该书为此后很长时间提供了一个颇为精良的唐宋名家诗歌选本,读此书,“不唯作者之精神可得,并选者之法度,亦可以别其优劣,《御定唐宋诗醇》允为诗家正轨8]1a,可见世人对《诗醇》的价值和作用均较为肯定,即便以现代眼光反观此书,仍有不少值得称道处。

《诗醇》编定后即被当作翰林院藏书,起到了指导阅读的作用。如乾隆年间戴第元在翰林院时就经常翻阅:“唐宋两朝诗合选,世鲜善本……《御选唐宋诗醇》一书,至博至精,津梁奕禩。所选者六家,而三唐两宋之精华无不荟萃。第元官翰林时,诵习既久,玉堂清暇,泛览滋多。

9]1a彭元瑞更是曾对新入翰林院的庶吉士英和说:“应将《文选》及《唐宋诗醇》《文醇》尽卷熟读,可为好翰林矣。10]卷下,555这应非全为恭维虚语,更大的可能是出于他们自己的读书体会:“恭读《御选唐宋诗醇》,如杜之激昂、韩之倔奇、李苏之纵肆,咸登于集,为天下之式,并非专取白、陆两家平易近人之作,盖其大旨深合诗教。11]卷六,4a-b后来不少地方官员赴任后,也一再以切身体会、为官之仁谆谆告诫当地士子:“唐宋佳什——杜、韩、苏、黄诸大家全集能涉猎更佳。其选本,则谨奉《钦定唐宋诗醇》作圭臬,足矣。12]2b

如果《诗醇》仅凭皇权的加持、自身的优胜点以及官员的推誉,也只不过是有一定分量的唐宋诗歌选本而已。它之所以能够在有清一代甚至民国时期持续发挥影响力,被读书人尊奉为经典读物,除上述优点外,更重要的是其超强的实用性,主要表现在两大方面:科举考试的必备参考书和书院教育的教材。这两点是其他任何选本都无法比拟和抗衡的,也由此奠定了它超脱于选本的经典性地位。

科举命题之渊薮

《诗醇》由内务府刊刻后,起初贮于内府,多用于颁赐,外界流传较少。其影响力的扩大,最直接的动力来源于科举考试,尤其是乾隆二十二年(1757)乡会试中加入试律诗后。乾隆二十五年三月,江苏巡抚陈弘谋即因时所需奏请重刊:

我皇上特命乡、会场增试排律一首,天下士无不诵习声诗,和声鸣盛。而诸生平日讲肄诗律者甚少,不过购《唐人试帖》《近光集》等书,以供应试,未足为诗学之根柢。伏读《御选唐宋诗醇》,萃两代之菁英,集诸家之杰作,一经圣主品评,永为千古定论。恳请重刊通行,以广流布;各省愿刊者陆续刊行,有裨文教

13]卷一一,310-311

奏请获批后,各地很快冒出不少版本,如紫阳书院藏版、书业堂刻本、两仪堂双色套印本、聚秀堂刻本等,以备考官翻检出题、士子应试备考之需。此后进一步放开政策,《诗醇》等御纂、御选类的书籍直接颁发各直省:“御纂诸书,颁发各直省,依式锓板流传,并分给各学,存储尊经阁,俾士子咸资诵习。

14]卷四三,5a于是从京城到边省,一般州府县学学宫里大多藏有颁发的御纂类书。至于京城顺天府学,则直接领取内府官本:

乾隆二十七年奉上谕:“闱中旧存书籍,残缺不完,试官每移取坊间刻本,大半鲁鱼亥豕,自命题发策以及考信订讹,迄无裨益。应将乡、会两试需用各书,汇列清单,就武英殿请领内府官本,钤用该衙门印信,备贮应用。该管官前后检明,入册交代。钦此。

14]卷四三,5a

同时下令允许各省书坊贾肆自行刊印御纂诸书,此类书籍共有数十种,《诗醇》亦赫然在列。

从乾隆二十二年到光绪二十七年(1901)的西南五省乡试,试律诗成为清代科举中的必考科目。而诗题是由官方给定的,“凡试,规会试及顺天乡试,书义三题、诗题,皆由钦命……各省乡试,四子书题、诗题,皆正、副考官公定

15]卷三一,255。即会试和顺天乡试诗题由皇帝亲自命题,或大臣拟、皇帝审定,以“钦定”形式面世,其他十五省(光绪元年后甘肃分试,变为十六省)的乡试诗题则由正、副考官商定。无论哪种形式,诗题的来源都需要讲求出处,“或用经、史、子、集语,或用前人诗句16]263。据统计,从乾隆二十二年至光绪二十四年(1898)的67科会试诗题,出自集部者占一半以;乡试诗题源自集部的比例更高,约占80%。而且,乡试诗题中的趋势是时代越往后,前人诗句所占比例越大,道咸以后,前人诗句占到了将近90%,尤以唐宋人诗句占比最高,其中又以杜甫、苏轼、李白、白居易为

要想全面了解前人诗句,固然以通读全集为最佳途径,正如龙启瑞所说,“唐宋佳什——杜、韩、苏、黄诸大家全集能涉猎更佳

12]2b。不过,单纯从应付科考的角度看,要将前人文集通读完毕,似乎不太现实,也无必要。毕竟试律诗只是科举考试的必考科目之一,诗题遍涉四部群籍,即以集部而言,可能源自前人诗、文、赋中的某一句。古人文集浩如烟海,欲以一人之力饱览历代名家全集,绝无可能。即使是唐宋诸大家的文集,想要一一涉猎也非短期内可以完成。又因试律诗的诗题得句通常以名句居多,而且强调“以冠冕为尚,太琐亵者不称体裁17]1b,即便是名家、大家之作,太生僻或不庄雅的诗句也不适合入题。并且从命题的角度来说,考官多数情况下也不会逐一翻检前人文集,主要依靠某些经典性的选本,以收到事半功倍之效。如果命题对象限定在唐宋名家的诗歌,《诗醇》自是首选。该书既可满足科举考试诗题得句出自大家名句之要求,还有“御选”当头,大大降低了命题风险。其获取途径也很便捷,各大书院通常有藏,各省贡院中也基本上备有此书以供考官翻检。

今以李白诗歌为例略加说明,自乾隆二十四年至光绪二十七年的67科各省乡试中,诗题得句出自李诗者有31科44题,除顺天、福建二省外,广涉其余各省之乡试。其中有37题可从《诗醇》中检得,约占84%。因《诗醇》仅选录了李诗的三分之一,84%的诗题得句出自该书,比例之高可见一斑。同样,将乡试中出现的杜甫、苏轼等人的诗句进行类似分析,结果亦然。能同时包罗李、杜、苏等大家名句,且高比例地出现在乡试中者,唯有《诗醇》。换言之,从应付科考的角度看,《诗醇》一书具有其他诗选所不可替代的优越性。李慈铭更是明确说:“自同治初元以来,殿廷及乡会考试,命大臣拟题,内出书一卷,折角数叶为记,拟者即数叶中择之,其诗题字出于《唐宋诗醇》。

18]7083此虽是同治年间殿试的命题情况,但朝考、散馆之类的翰林殿试尚且如此,乡会试的情形自是可以想见。

不仅如此,《诗醇》在应对科考方面的重要性还通过其他形式得到了强化,如乡会试第三场的策问中亦多次提及该书:

我皇上嘉惠士林,钦定《唐宋文醇》以疏其原,以培其本;复御选《四书文》,以悬之鹄而正其趋。又复颁《唐宋诗醇》,以泽之风雅而博其趋……试举……唐宋诸家之诗,其旨趣若何?……撮其大纲,而行文以自见与

19]卷四,296

是以圣心谆切,复钦定《唐宋文醇》《唐宋诗醇》,颁于黉序,俾由此学古深造,以上通乎四子、六经,且非徒大正其科举之业。今既寝食于斯矣,盍深言《文醇》《诗醇》诸家之所得者若何?胪其人之梗概,疏其文之关系,大小可各见也。毋泛毋杂。

19]卷四,296

夫诗以道性情,必原本忠孝,根柢风骚。若李、杜、韩、白之于唐,苏、陆之于宋,乃能当大家而无愧。我皇上文思天纵,鸿章巨什,集千古之大成,御选《唐宋诗醇》,颁行海内已久,诸生溯风雅之渊源,诵圣人之制作,必有奋勉兴起、和声以鸣国家之盛者

20]卷一,294

我皇上《御制诗集》,广大精微;《唐宋诗醇》一编,久标模范。近复于二场改试唐律,唐制所谓试之杂文以观其才也。知必有奋起于风雅之途者,敢抒所诵习以对

21]卷一,681

由此可见,自科举考试加入试律诗后,不少官员如钱载、潘奕隽等在主持乡会试时,亦常在策问中强调《诗醇》的典范性意义和作用。“经史时务策”的主要作用在于两方面:一是“欲其贯通古今,指陈得失

22]卷二七五,11771,二是“以验其经济22]卷二二一,11033,要求士子既博通古今,又经济世务。策论虽在乾隆中期后居于乡会试的第三场,重要性稍逊,但并非意味着士子可以不答。在策论中时时出现《诗醇》且明确要求根据其内容作答,也就从另一个层面促使天下士子平素必须熟谙该书的主要内容。

基于以上几方面原因,《诗醇》日益成为读书人必须研习的举业用书而广为流传,朝经典化方向迈出了更为坚实的一步。

书院课业之教材

清代书院兼具教育和选拔人才的双重功能,各府州县依例设有相应的学宫或书院,以便教育和选拔士子。在选拔上,书院联系着科举考试最低层级的考试——童试。童试通过者即可进入相应的府州县学书院学习,即“入学”,“入学”后亦有岁试、科试,最终科试优胜者可参加下一年的乡试。自乾隆二十二年后,这些考试皆以试律诗为考察依据,《诗醇》在书院学习过程中自然又成了必备书目,类似于诗歌方面的教材。即便未能“入学”者,也须逐渐练习作文和“对课”(俗称对对子,为作试律诗准备)。“对课”娴熟后则学写试律诗,也称之为“窗课诗”。由现存的科举实物资料看,通常从五言二韵到四韵再到六韵,循序渐进学作试律诗。有条件的家庭长辈也会指导儿孙辈学习作诗并购买一些参考书,如周作人曾言及1898年前后其祖父周福清就往家中寄过浙江书局刻的《唐宋诗醇》,并夹有一张字条启示鲁迅等人学诗门径:

初学先诵白居易诗,取其明白易晓,味淡而永。再诵陆游诗,志高词壮,且多越事。再诵苏诗,笔力雄健,词足达意。再诵李白诗,思致清逸。如杜之艰深,韩之奇崛,不能学亦不必学也。示樟寿诸孙

23]293

周福清便条中所谈学诗之法,取法对象即是《诗醇》中的六家,对幼年时期的鲁迅、周作人而言,当有一定的指导意义。而且周作人早年学习写作试律诗时亦常以杜诗得句为题,如1898—1901年曾作有“新晴锦绣纹得纹字”(杜甫《喜晴》)、“闻道长安似弈棋得安字”(杜甫《秋兴八首》其四)、“二三豪俊为时出得时字”(杜甫《洗兵马》)、“巡檐索共梅花笑得花字”(杜甫《舍弟观赴蓝田取妻子到江陵,喜寄三首》)、“虎气必腾上得腾字”(杜甫《蕃剑》

,这些杜诗皆见收于《诗醇》。部分以苏轼、陆游之诗为题者,如“诗中定合爱陶潜得潜字”(苏轼《听武道士弹贺若》)、“远闻佳士辄心许得佳字”(陆游诗),亦可从《诗醇》检得。结合其家中即有《诗醇》以及周福清教诗之言来看,周作人学作试律诗很可能即是以《诗醇》为入门书籍的。《诗醇》对初学诗者来说,还可扮演诗学指导书的角色。

在全国各府州县学宫或书院中,《诗醇》几乎是必备书籍(标配),犹如学诗的教材。对此,我们可从各地学宫、书院的藏书简表(表1)中略窥一斑:

表1  方志所载各府州县学宫、书院藏《诗醇》简表
序号省份地点收藏情况文献出处
1 江苏 高邮州 《钦定唐宋诗醇》一部 《乾隆高邮州志》卷五
荆溪县 《唐宋诗醇》 《嘉庆重刊荆溪县志》卷二
盐城县 《唐宋诗醇》 《光绪盐城县志》卷五
丹徒县 《御选唐宋诗醇》 《光绪丹徒县志》卷一九
沭阳县 尊经阁藏书:《钦定全唐诗》《钦定唐宋诗醇》等 《民国重修沭阳县志》卷四
宿迁县 《唐宋诗醇》《钦定四书文》等 《民国宿迁县志》卷八
2 安徽 泗州 《钦定四书文》《御选唐宋诗醇》等 《乾隆泗州志》卷六
亳州 《唐宋诗醇》《乐善堂集》等 《乾隆亳州志》卷二
望江县 《唐宋诗醇》二套 《乾隆望江县志》卷四
潜山县 《御选唐宋诗醇》二部 《乾隆潜山县志》卷二
宁国府 《御选唐宋诗醇》二部 《嘉庆宁国府志》卷一九
旌德县 《御选唐宋诗醇》二部 《嘉庆旌德县志》卷三
东流县 《御选唐宋诗醇》二部 《嘉庆东流县志》卷一○
合肥县 尊经阁藏书:《御选唐宋诗醇》二部 《嘉庆合肥县志》卷九
怀远县 《御选唐宋诗醇》等 《嘉庆怀远县志》卷四
繁昌县 尊经阁藏书:《御选唐宋诗醇》二部 《道光繁昌县志》卷八
五河县 《御选唐宋诗醇》 《光绪重修五河县志》卷四
3 浙江 太平县 《唐宋诗醇》二部 《嘉庆太平县志》卷四
临安县

光绪十八年县令杨宗瀛捐俸置经史子集各书,

藏于锦城书院:《唐宋文醇》《兰言诗钞》《唐宋

诗醇》等

《宣统临安县志》卷三
昌化县 《唐宋诗醇》一部二十本 《民国昌化县志》卷一八
4 湖南 郴州 《御选唐宋诗醇》 《嘉庆郴州总志》卷一一
安仁县 《唐宋诗醇》,乾隆二十八年颁 《嘉庆安仁县志》卷六
龙山县 乾隆二十八年奉颁《唐宋诗醇》二十本 《嘉庆龙山县志》卷四
龙阳县 《唐宋诗醇》一部 《嘉庆龙阳县志》卷三
宜章县 《御选唐宋诗醇》《唐宋文醇》,乾隆二十九年颁 《嘉庆宜章县志》卷一一
永州府 《御选唐宋诗醇》 《道光永州府志》卷四上
沅陵县 尊经阁藏颁发书目:巡抚陈弘谋颁发《四礼翼》《唐宋诗醇》等 《同治沅陵县志》卷三
石门县 乾隆时奉颁《唐宋诗醇》一部等 《同治石门县志》卷五
浏阳县 《御选唐宋诗醇》,乾隆二十八年颁 《同治浏阳县志》卷八
湘阴县 尊经阁颁发书籍:乾隆二十二年颁,曰《御选唐宋诗醇》 《光绪湘阴县图志》卷二四
永明县 《唐宋诗醇》 《光绪永明县志》卷二二
华容县 《乐善堂文集》一部、《唐宋诗醇》一部,以上乾隆二十八年颁 《光绪华容县志》卷五
醴陵县 二十八年颁《御选唐宋诗醇》一部 《民国醴陵县志》“教育志·社会教育·尊经阁藏御颁书籍”
5 山东 菏泽县 《唐宋诗醇》 《光绪新修菏泽县志》卷五
博兴县 锦秋书院藏书:《唐宋诗醇》二函 《民国重修博兴县志》卷四
福山县 宾阳书院藏书:道光二十三年杜宗岳捐入《唐宋文醇》《唐宋诗醇》等共二十三种 《民国福山县志稿》卷二
6 甘肃 镇原县 《唐宋文醇》《唐宋诗醇》等 《民国重修镇原县志》卷八
7 广东 四会县 书院书籍:《唐宋诗醇》一部 《光绪四会县志》“编二上·书院·书院书籍”
8 四川 綦江县 《唐宋诗醇》三套、《杜少陵集》《李青莲集》等 《道光綦江县志》卷四
大竹县 《唐宋诗醇》 《民国大竹县志》卷五
9 贵州 贵阳府 《御选唐宋诗醇》 《道光贵阳府志》卷四五
10 云南 顺宁府 凤山书院藏书:《唐宋诗醇》《试律诗钞》《试律赋钞》等 《光绪顺宁府志》卷一五
镇南州 龙川书院藏书:《御选唐宋诗醇》《律赋必以集》等 《光绪镇南州志略》卷三
楚雄县 《唐宋文醇》《唐宋诗醇》等 《宣统楚雄县志》卷三
11 河北 平山县 《唐宋文醇》《唐宋诗醇》等 《咸丰平山县志》卷四
乐亭县

尊道书院藏书:《钦定唐宋诗醇》《钦定唐宋文

醇》等

《光绪乐亭县志》卷五“建置·学校”引知县王霂《尊道书院藏书记》
威县 《御选唐宋诗醇》四十七卷 《民国威县志》卷一七“艺文·藏书·私家藏书”之尚希显“筱酉山房尚氏藏书目录”
威县 《唐宋诗醇》四十七卷、《御选唐诗》三十五卷等 《民国威县志》卷一七“艺文·藏书·私家藏书”之李骏声“宁寿堂李氏藏书目录”

表1,大致可知各地府、州、县学学宫或书院至少藏有一套《诗醇》,甚或有两套及以上者,以便士子学习之用。从地域上来看,全国的官学书院,西北至陕甘,西南至云贵,皆藏有此书。一些有条件的家庭或私人藏书家也会自行购藏以供子孙学诗之用。

各地所藏《诗醇》的来源有两大途径:一是国家颁发或各省自行刊刻,如《大清会典》《科场条例》等官方文件中明确规定“御纂诸书,颁发各直省,依式锓板流传,并分给各学,存储尊经阁,俾士子咸资诵习

14]卷四三,5a,其中即包括《诗醇》。二是由当地主政者捐俸购买,如光绪五年(1879)延昌选补浔州知府时,曾携带《唐宋诗醇》四套以及其他典籍赴24]卷一,8;光绪十八年(1892)临安县令杨宗瀛捐俸置《诗醇》等“经史子集各书藏于锦城书院25]卷三,学校志六,3a;代理广东四会县县事的肇庆府经历陈应泰亦于光绪十八年捐俸置《诗醇》等多种书籍以存书26]编十,55a

这些书院藏书的主要用途当然不仅是作为赏玩或庋藏性的藏品存在,更重要的是“以便生童诵读”(《光绪四会县志》)、“以为士子仿模规范

27]卷一,400。李铨在《重建锦秋书院序》中甚至明确说:“诸生有志实学者,可来院翻阅,以资考证,不准携归私第,俾免散失之虞。28]卷四,31a从这个角度说,各地书院所藏的《诗醇》已类似于应试或学诗教材,应为社会共识。龙启瑞在其学政“到任告示”中即以此劝励诸生,说《诗醇》乃“唐宋佳什”,“学人所必由之路,特为尔生童举其大概12]2b;曾任上饶等地知县的董沛亦认为《诗醇》风格广备而“为天下之式”,并告诫说“诸生果明此义”而能“取法于先正、名家之格,而后能正”,若是“随手挦撦,不切题旨,掉弄虚字,沿袭肤词,均无取焉11]卷六,4b

余 论

《诗醇》最初是经乾隆授意、圈定人选后,由梁诗正、钱陈群等人为贯彻乾隆以“忠孝”论诗的诗学观念而编选的一部唐宋六大家诗选,在翰林出身者心目中一直有着较高的地位。随着此书实用功能的增强,尤其是乾隆二十二年以后,《诗醇》充当了科举考试诗题“参考书目”甚至“考试大纲”的角色,各级书院更是将其当成学作试律诗的必备教材。《诗醇》逐渐成为上至翰林、下至普通士子,乃至全社会读书阶层的“刚需”书目之一。这种影响力和实用性是其他诗选无法比拟的,可以说,《诗醇》的经典性地位是由官方追求命题的合法性和大众追求应考的实用性共同促成的。

这种经典性地位一经形成,便发挥出持久的影响力,即使在科举被废,试律诗退出历史舞台的时代,《诗醇》仍然有着广泛的受众。它在民国年间也一再出版,并署曰“学部审定参考书

,可见直到民国,《诗醇》依然是一部颇为重要的唐宋诗歌选本及学校使用的参考书。而且它还有着一定的社会声誉,如1925年初《京报副刊》主笔孙伏园征求“青年必读书十部”“青年爱读书十部”时,梁启超应邀写出他所认为的十部必读书,《诗醇》即赫然在列,并在《青年必读书》一文中认为其具有“文学兴味29]1。无独有偶,在“青年爱读书十部”中亦有一位名叫范愿的青年列出了《诗醇30]173。可见,直至民国依然有青年喜爱《诗醇》,或者说通过《诗醇》以了解李、杜等六家的诗作。即使在当下,如果剔除一些不合于时的观,则《诗醇》仍有可取之处。如以上所言对韩、白、陆诗的发掘和高度评价等,现行各类文学史中对他们诗歌成就的论述也从某些侧面受到了《诗醇》的影响。

考察《诗醇》从生成逐步走向经典化的过程,我们既可重新认识和发现它在科举时代的重要性,又可补充唐宋诗歌阅读和接受史中的重要环节及特殊形态,还可更加全面、科学地总结中国古代文学史中的某些特殊现象,值得引起唐宋诗歌和清代诗学研习者的重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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