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彪佳(1602— 1645)《远山堂曲品》《远山堂剧品》在朱京藩名下著录有《风流院》《半襦记》《玉珍娘》三部戏曲^{[2]544-545, 656}, 《今乐考证》《扬州画舫录》《曲话》《曲录》四书错将朱氏列入清人之列, 其中前三书径将朱京藩名字误作音近字异的“ 朱京樊” 。如姚燮《今乐考证》云:“ 朱京樊一种, 《风流院本》。” ^{[3]著录十, 294}李斗《扬州画舫录》云:“ 《风流院本》, 朱京樊作。” ^{[4]卷五, 142}梁廷枏《曲话》亦云:“ 朱京樊作《风流院本》。” ^{[5]卷一, 8}

因文献记载的匮乏, 现今重要的戏曲工具书对朱京藩的介绍非常简单, 如傅惜华《明代杂剧全目》云:“ 朱京藩, 字价人, 别署不可解人。籍里及生平事迹, 待考。” ^[6]165庄一拂《古典戏曲存目汇考》云:“ 朱京藩, 字里、生平均未详。” ^[7]525郭英德编著《明清传奇综录》云:“ 朱京藩, 字价人, 别署不可解人。籍里、生平均未详。” ^[8]439么书仪等主编《中国文学通典:戏剧通典》云:“ 朱京藩, 明代戏曲作家。或作京樊。字价人。里居生平未详。” ^[9]145此外, 李修生主编《古本戏曲剧目提要》、钱仲联等主编《中国文学家辞典》、齐森华等主编《中国曲学大辞典》等书记载相类, 惮烦不引。

其实朱京藩之生平事迹可以考知。祁彪佳所记载的朱京藩名下三种戏曲作品中, 传奇《半襦记》、杂剧《玉珍娘》今不存, 然传奇《风流院》今存德聚堂刻本, 题《小青娘风流院传奇》, 明道人柴绍然评点, 《古本戏曲丛刊》二集据以影印。剧前有朱京藩所撰的《风流院叙》, 署款作“ 己巳小雪后二日, 不可解人朱京藩题” ^[10]自序。冯小青卒于明万历四十年(1612), 同年仲秋戋戋居士作《小青传》^①(①天一阁藏明崇祯四年(1631)黄来鹤抄本《小青焚余稿一卷》附《小青传》, 署名“ 万历壬子秋仲戋戋居士书于西湖之水明楼” 。), 拉开了冯小青题材文学之帷幕。祁彪佳于崇祯十三年(1640)前后完稿的《远山堂曲品》已收录《风流院》^②(②根据祁彪佳写于明崇祯十三年的日记内容“ 午后, 整《曲品》《剧品》, 付绳之誊写” , 学界一般认为《远山堂曲品》成稿于该年前后。), 故朱京藩自撰《风流院叙》中的己巳年当为崇祯二年(1629), 这应当是该剧创作之年, 可知朱京藩是明末崇祯年间之人。

除朱京藩之自序外, 《风流院》尚有明道人柴绍然、虮衲牧幻二序。其中明道人柴绍然生平事迹可考。据柴绍炳(1616— 1670)《文学景明先生传》:“ 文学公者, 讳绍然, 字景明, 别号梦筠。先府君冢子, 炳兄也。炳以府君命, 受业于公故, 今从学者后, 称景明先生。先生出自许孺人, 孺人为府君继配……先生平生好禅诵, 所著有《类典宝池》《金刚经疏钞》暨杂文如干首, 藏于家。” ^[11]223-224可知柴绍然为柴绍炳之长兄。柴绍炳, 浙江杭州府仁和县(今杭州市)人, 字虎臣, 号省轩, 工诗文, 自成一体, 人称“ 西陵体” , 为“ 西泠十子” 中名声最著者。明亡后, 隐于西湖南屏山, 潜心教授著书。

明道人柴绍然撰《风流院叙》, 文末有言:“ 是记成, 嘱余弁首。余唯是纪事之幻, 写景之真, 呼应之周, 波澜之巧, 与夫赋句之奇艳、之自然, 业已字栉而句比之, 又复何赘?” ^[10]此处“ 写景之真” , 当指叙写杭城风貌之真, 因故事背景设在杭州, 是剧第五、六、八、十一、十二、二十八、三十三出反复出现了西湖、断桥、孤山、西泠等杭城景致与泛舟、渔唱、西城花衢等世情风俗。朱京藩对这些杭州风物的描写并非空中楼阁, 凭空结撰, 而是有根有据, 就实敷陈, 如第三十三出《泛湖》南曲大石调联套中的八支曲子俱叙西子湖畔的时令风物与前贤佳话, 一一勘对皆为实迹, 《风流院》全卷对杭州各处地理方位的把控设定同样并无错舛, 明道人“ 写景之真” 的评骘实非谬赞。由是观之, 朱京藩对杭城景物信手拈来、据实搬演, 正是其对周遭生活环境的如实写照。

虮衲牧幻虽不知真名是谁, 但据其序文, 可知他亦为杭州人, 或长期寓居于杭, 其《叙》云:

不可解人, 好读奇书, 深探禅穴。每于清夜焚香, 跏趺静坐, 苦行逾于衲子。是以慧性灵虚, 笔作古秀。尝谓余曰:“ 某宿老本一净僧, 只缘名色二情不断, 生此赡部耳。稍老, 遂愿自能于此色香中了去。” 当是时, 座客咸为抚掌。因阅小青《焚余》, 蹙眉凝眦而叹曰:“ 才子未成名, 佳人不欢偶。” 著著似于若辈有意乎!乃为作传奇, 题曰《风流院》。一章大义, 以风流为宗, 怨情为本, 义侠为用, 果报为教。故汤若士之居院, 南老人之弄素, 絮影寻青, 冥构思谑, 通篇之面目也。兼以腔韵和, 音律正, 场户清, 关目密, 科诨翻新, 收场脱套, 是传奇中一座南阳无缝塔也。是以明道人契之于微, 竟将不可解人意中之意, 言外之言, 轻挑低逗, 尽情拈出。所心每日联窗共睹之外, 把臂绝倒, 割肠相惜。或焚香煮茗, 与歌于山凹; 或枕糟呼曲, 浪迹于湖滨。倏而峨冠博带, 为山中之宰相; 倏而蓬首垢面, 作尘阙之散人。尘去数地, 身长无限, 呼朋引类, 不信可讼。若此者, 乃不可解人之作《风流院》, 而明道人之不以评《风流院》者也, 余又乌足以知之哉?坐禅之际, 戏为缀墨。虮衲牧幻书于栖霞岭之澹庵。^[10]

虮衲牧幻坐禅于栖霞岭之澹庵, 栖霞岭位于钱塘县境西湖之西北, 因南麓有岳飞墓而蜚声, 直至今日, 栖霞岭之名未有易更, 岭上游人如织。

虮衲牧幻《叙》赞柴绍然评点《风流院》擘肌分理、揭橥本心, 能解言外之意, 是因为柴绍然与朱京藩二人“ 每日联窗共睹” , 相交甚笃。三人皆信佛修禅, 虮衲牧幻又对不可解人朱京藩、明道人柴绍然的焚香煮茗、歌于山凹、枕糟呼曲、浪迹湖滨等日常行为如数家珍, 朱京藩写定《风流院》后, 即请文名不彰的二人评点作序, 据此可确定朱京藩与柴绍然、虮衲牧幻共同生活于杭州, 虮衲牧幻《叙》中谓朱京藩“ 浪迹于湖滨” , “ 湖滨” 便是西子湖畔了。

今考《(康熙)钱塘县志》卷三十二《经籍志》:“ 《瓮窗文集》二十卷、《诗集》十二卷, 并朱京藩著。” ^[12]539此《经籍志》大体按照时序编排作家作品, “ 朱京藩” 条置于明朝的尾部, 其前者潘之淇可考为明万历年间人^①(①潘之淇生平参见瞿冕良编《中国古籍版刻辞典》, (苏州)苏州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 第942页。), 则朱京藩也当是万历年间或稍后之人, 这与戏曲家朱京藩生活年代基本重合。而钱塘县与仁和县同为杭州府的附郭县, 是明清时的杭州府城和浙江省城所在地, 具体而言, 当时的杭州府城东半边为仁和县地, 西半边为钱塘县地, 仁和之柴绍然与钱塘之朱京藩能够非常密切地进行交游。可知《(康熙)钱塘县志· 经籍志》著录的朱京藩即是戏曲家朱京藩。

而《经籍志》寥寥数语只云朱京藩创作《瓮窗文集》《诗集》二书, 并未提及《风流院》《半襦记》《玉珍娘》这三部戏曲著作, 是因为戏曲向来被传统文人视为末流小道, 民国以前的方志惯例是不著录小说、戏曲之作, 《(康熙)钱塘县志》也不例外。《经籍志》移录了邑人诸多集部作品, 诗、文、词、音律等皆有涉猎, 唯独不收戏曲, 如明万历、天启间在世的钱塘著名文学家、藏书家胡文焕, 著有杂剧《桂花风》和传奇《犀珮记》《奇货记》《三晋记》《余庆记》, 《经籍志》皆隐而不录, 仅记其著作《历世统谱》; 明末清初在世的钱塘曲家李式玉, 《经籍志》录其《鱼川集》《巴余集》二书, 然不收其剧作《女董永》《香梦楼》传奇。因此, 《经籍志》也应是刻意剔除了朱京藩的戏曲创作。

《经籍志》记载朱京藩著《瓮窗文集》二十卷、《诗集》十二卷, 对一个底层文人而言, 算得上是著述颇丰了, 这与其好友柴绍然撰写的《风流院叙》表述相合。序文开头简要介绍了朱京藩的著述情况:“ 夫士抑郁不得志, 穷愁悲愤, 乃始著书以自见。朱子怀才未偶, 著述满笥, 至不得已而牢骚愤懑, 复为斯记, 良足悲已。” ^[10]序

另, 朱京藩自撰的《风流院叙》有言:“ 今又值下第之惨, 为之作记, 以况其苦怨, 名曰《风流院》。” ^[10]自序可知他写作此剧时, 经历了科场失利之痛。明清时之“ 下第” 一般是指乡试或会试失利。明清时乡试之年固定在子、卯、午、酉之年, 会试则在丑、辰、未、戌之年。崇祯二年己巳之上一年即崇祯元年戊辰(1621), 为会试之年, 而崇祯元年之上一年即天启七年丁卯(1620), 为乡试之年, 可知朱之“ 下第之惨” 必是指此两年中的一年。而参加会试的须是举人, 但没有任何资料证明朱京蕃曾经中过举, 因为如果朱京藩为举人, 至少会在地方志中有记载。故其“ 下第” 必是指天启七年之乡试失利。则朱京藩约于天启七年乡试失利之后开始写作《风流院》, 至崇祯二年完成。而朱京藩作为困顿科场、功名不显的下层文人, 只被与他生活年代接近的《(康熙)钱塘县志》简单记录, 后来的各种方志不再著录, 应是缘于其低下的社会地位。

至此, 我们对朱京藩的生平已有了初步了解:朱京藩, 字价人, 号不可解人, 明代浙江杭州府钱塘县(今杭州市)人。明崇祯前后在世。笃佛修禅, 蹭蹬场屋而胸有块垒。著有《瓮窗文集》二十卷、《诗集》十二卷, 另有传奇《风流院》《半襦记》、杂剧《玉珍娘》。

清曲家钱文伟作有戏曲《远山眉》《薄命花》(一名《梅屿记》), 今俱不存, 二剧分别演卓文君、冯小青事, 仅见于钱文伟为李文瀚传奇《胭脂舄》所写的《题词》:“ 《远山》《梅屿》巴人曲, 屈指输君一百筹。” 自注云:“ 仆旧有《远山眉》, 传卓文君事; 《薄命花》, 改《疗妒羹》, 传小青, 一名《梅屿记》。” 署名“ 崇川愚弟钱文伟兰台氏拜题” ^[13]2110。

曲家钱文伟并无著作存世, 且涉及钱氏的文献材料一鳞半爪, 以至学界对钱文伟其人所知甚寡, 如庄一拂《古本戏曲存目汇考》云:“ 钱文伟, 字兰台, 里居、生平均不详。” ^[7]1410韦明铧《人间亦有痴于我— — 冯小青曲目考》云:“ 《薄命花》传奇, 一名《梅屿记》, 清钱文伟撰。钱文伟字兰台, 生平不详。所撰传奇除《薄命花》外, 还有《远山眉》。” ^[1]49王馨蔓《冯小青戏剧研究》:“ 钱文伟, 字兰台, 里居、生平等不详。道光、咸丰时人。剧作有《远山眉》《薄命花》两种, 今佚。” ^①(①王馨蔓《冯小青戏剧研究》, 苏州大学2009年硕士学位论文。)其实, 钱氏的生平也可以考知。

钱文伟曾为李文瀚作序, 而李文瀚字云生, 号莲舫, 别署讯镜词人。李文翰为安徽宣城人, 道光八年(1828)举人, 自道光十九年(1839)起历任陕西乐城、鄠县、岐山、长安知县, 成都、嘉定、夔州知府等职^[9]321。李文瀚所撰传奇《胭脂舄》卷首有作者《自序》, 落款为“ 道光壬寅秋七月” ^{[14]2114-2115}, 由《自序》知该剧写定于道光二十二年壬寅(1842)。此剧现存同年仲冬付梓的味尘轩刊本, 故钱文伟撰写《题词》的时间也应在道光二十二年前后, 可知钱文伟清道光年间在世。

钱文伟所撰《题词》署名“ 崇川愚弟钱文伟兰台氏拜题” , 相关研究论著皆不知钱文伟里籍, 是因不知崇川为何地。其实, 崇川为江苏南通之古称。北宋天圣元年(1023), 为避刘太后父刘通名讳, 曾短暂地改通州(今南通市)为崇州, 一名崇川。《(万历)通州志》卷一《通州沿革表叙》云:“ 宋因之, 改属淮东路, 又曰宋仁宗天圣元年改为崇州, 一曰崇川。” ^[15]另, 国家图书馆藏有通州人季蓁所作《香坪诗钞》, 为清道光年间抄本, 卷前有钱文伟手书序, 落款“ 道光己丑十二月廿五日同里费卿钱文伟拜读” , 己丑为道光九年(1829), 兹证明钱文伟《题词》落款中的崇川确为通州, 而序文落款中的“ 费卿” 当为钱文伟之别号。

查《(光绪)通州直隶州志》卷十二《忠节传》有《钱文伟传》:

钱文伟, 字景祎。家贫, 性孝。晨兴, 执亲劳, 屏当周至, 始就塾。母病目, 勤侍汤药, 因精岐黄家言。道光十五年成进士, 知恩安, 清廉有声。服阕, 授兵马司正指挥。出知灵宝, 岁大饥, 赈米三千余石, 民不知扰, 流亡戴恩。调商邱, 捻乱方煽, 伟至, 昼夜防剿。贼望风遁, 皆曰:“ 钱青天不可犯也。” 咸丰三年, 檄办粮台, 解县篆。粤逆逼豫, 或谓伟:“ 谢事, 官可去。” 伟弗应。五月, 归德知府陈介眉率兵岀, 檄伟守西城。越日, 贼大至, 官绅夺北门遁。贼乘间入城, 遂陷。伟率仆从巷战, 大声呼曰:“ 毋害我百姓。” 竟及于难。贼魁稔伟名, 咎其徒党而罗拜焉, 相戒勿损其尸。贼去三日, 士民具棺敛。时溽暑, 面如生。弟文倬、文从, 子正荣, 戚属汤鹏程、王如金、王廷桢、凌正镐、李许彭、季鹏云, 如皋林澳、林洪、季宗岱, 归安王善承, 家丁李升等三十八人, 丁役解起凤等八十五人同遇害。诏赠道衔。文倬等并优恤。鹏程, 字图南, 诸生, 有文名; 正镐, 其师, 诸生, 作霖子也。^[16]577-578

此传中所记通州人钱文伟为道光十五年(1835)进士, 与戏曲家钱文伟在里籍及活动时间上相一致, 可知当为同一人。由登科之年按图索骥, 查《道光十五年乙未科会试同年齿录》, 有关钱文伟的资料为:“ 钱文伟, 字景祎, 号兰台, 一号费卿。行一。嘉庆丁卯年八月十一日吉时生。江苏通州, 附学生, 民籍……辛巳本省乡试第一百三十名。” ^[17]据此可知, 钱文伟生于清嘉庆十二年丁卯(1807), 此外, 该齿录记录钱文伟秋闱中举的时间为道光元年辛巳(1821), 《(光绪)通州直隶州· 选举志上》亦有相同记载^[16]470, 此科为特开乡试恩科, 不属定例的三年一试。又, 据该齿录可知钱文伟字景祎, 号兰台, 又号费卿, 可纠正流行说法谓钱文伟字兰台之失误。

又据《(民国)新纂云南通志》卷十三《历代职官表二》记载^[18]515, 顺天通州人钱文伟为道光年间云南弥勒县第三位知县, “ 顺天通州” 指现在北京的通州, 江苏通州则指现在的南通, 古人时常混淆南北两通州, 显然《(民国)云南通志》将钱文伟的里籍误作北通州了, 钱文伟当是在任恩安知县后调任弥勒知县的。又《(光绪)灵宝县志》卷三《职官志》著录江苏通州人进士钱文伟为清代县令, 然未记载在任时间, 该志卷七《艺文志》中有落款为“ 咸丰元年邑令钱文伟” 的《重建山神庙碑记》^[19], 故咸丰元年(1851)时钱氏已出知灵宝。钱氏以商邱知县守归德时为太平军所害, 具体时间系咸丰三年(1853)旧历五月初七, 见汪堃所撰《盾鼻随闻录》卷四《豫炎纪略》:“ 三年五月初四日……归德知府陈介眉有练勇五百名, 颇称精壮。陆用令箭, 调赴许州, 归德空虚。初七日午刻失守, 参将正伦、同知章光熊、商邱知县钱文伟、候补知县孙为霖、教授殷叙五、训导汪镛、绅士陈勋等均遇害。” ^[20]79-80

经上所考, 曲家钱文伟的生平已较为清晰地呈现在我们面前:钱文伟, 字景祎, 号兰台, 又号费卿, 清代江苏通州直隶州(今南通市)人。生于嘉庆十二年(1807)。道光元年(1821)辛巳科举人, 道光十五年(1835)乙未科进士。授云南恩安知县, 清廉有声。调弥勒知县。以丁忧归, 服阕, 起为兵马司正指挥。改灵宝知县, 调商邱知县。咸丰三年(1853), 太平军逼豫, 文伟以商邱知县守归德, 五月初七城破遇害。工曲擅画。今知有传奇《远山眉》《薄命花》两种, 皆佚。

《孤山梦》传奇不见于清人曲学著述, 直至1963年, 周妙中在《江南访曲录要》一文中首次披露:

《孤山梦词》, 浙江图书馆藏, 未见著录。旧抄本, 二册, 有眉批。无序、跋、目录, 亦未署作者姓名别号。半叶六行, 行二十字。剧演冯小青故事, 凡十二出:总纲、佛度、尼悟、卖儿、狮吼、怒遣、怜影、情挑、病情、写照、怀青、情了。末折仅存三叶, 以下缺。^[21]236

自此, 《孤山梦》正式走进戏曲研究者的视野。21世纪以来, 冯小青题材文学研究蔚然成风, 此剧逐渐成为诸多学人的研究对象, 并被收于王宁等校注的《冯小青戏曲八种校注》中。尽管如此, 该剧一直被视为清无名氏所作, 如齐森华等主编《中国曲学大辞典》“ 孤山梦” 条云:“ 无名氏作。有旧抄本。十二出。写冯小青故事。” ^[22]549《冯小青戏曲八种校注· 孤山梦词提要》云:“ 《孤山梦词》残本, 清无名氏撰, 作者生平不详。” ^[23]306

今考安徽当涂人孙佩琳作有《孤山梦》传奇。《(民国)当涂县志· 艺文志》载:

《孤山梦》传奇, 清孙佩琳著。佩琳《襟江楼诗草》有《客中清明》七绝四首, 其二曰:“ 孤山一梦了无痕, 檀板声中哭鬼魂。偏惯替人弹墨泪, 暗风吹雨坐黄昏。” 自注云:“ 曾谱《孤山梦》传奇。” 今未见。^[24]356

而该县志(不分卷)之《人物志》有《孙佩琳传》:

孙佩琳, 字禹珍, 号兰痴。由拔贡领乡荐。工书画、古文辞, 兼善骈俪。尤长于诗, 甫脱稿, 辄为四方传诵。座师茹古香、徐少鹤两学士, 尤雅重之。留居京师, 每指以语人曰:“ 此江南才子也。” 然数奇, 三上公车不第, 遂绝意进取。慕太白之为人, 徜徉山水。所居襟江楼, 与谪仙楼对峙。流风所被, 潇洒出尘, 诗亦深得谪仙神韵。尝与友唱和, 限烛三寸, 成七律三十首, 才华骏发, 人以为太白后身。五十无儿, 题太白墓云:“ 先生之子虽早逝, 馨香下断诗子孙。” 又云:“ 我亦先生诗子弟, 愿后继者千秋万世, 骚人墨客群奉先生为至尊。” 其胸次可知。有女一, 亦能诗。故自挽云:“ 问身后谁浇三尺孤坟, 犹幸中郎有女; 想人生不过一场大梦, 何妨伯道无儿。” 其自伤如此。著述甚富, 俱佚, 仅存《襟江楼诗草》及《孤山梦》传奇行世。弟瑶圃、侄女梅仙, 亦皆以诗名。与琳同时有朱芷江、朱苿香、羊献文、陈立斋、陈实夫、成琢堂, 皆丹阳人, 能诗文, 与琳善。各赠以诗, 俱详《诗草》。^[24]88

又据该县志之《选举志》, 孙佩琳为清嘉庆十八年(1813)拔贡、道光二年(1822)举人^[25]332, 据此可知孙佩琳为清嘉庆、道光年间人。该志之《艺文志》在孙佩琳名下所著录的《孤山梦》传奇, 民国时县志之编纂者也未曾寓目。那么此本传奇是否就是浙江图书馆所藏的《孤山梦》传奇呢?

从时间上看, 浙图藏《孤山梦》传奇当作于清康熙及以后。冯小青本名玄玄, 浙图《孤山梦》传奇将“ 玄玄” 改易为“ 元元” , 是为避康熙帝玄烨之讳。除该剧外, 易名为元元者, 有廖景文撰杂剧《遗真记》(一名《桃花影》), 由剧前作者自序可知该剧成书于乾隆二十六年(1761)。其他文学作品还有钱塘陈树基《西湖拾遗》卷十九《冯元元悲心抑郁》、钱塘陈文述《兰因集》上卷《小青传》等, 二书分别编撰于乾隆和道光年间。由是观之, 浙图《孤山梦》传奇的创作时间与当涂人孙佩琳所作同名传奇在时间上是相符合的。

通过爬梳传奇文本, 我们能够发掘出更多孙佩琳为浙图《孤山梦》传奇作者的证据。传奇《孤山梦》今存残本十二出, 阅读文本可知, 现存本当为第一出至第十二出, 而剧情发展到第十二出时已接近尾声, 全剧当为十五出左右。残本杜撰小青为紫竹观音座下拈花弟子, 偶以思凡一念, 坠入尘间, 观音令添香弟子扮作老尼, 入世度化小青出家。现存十二出中共有八出曲文融入佛教元素, 出现了大量佛教人物、典故、术语和观念, 其中《佛度》《尼悟》《怀青》三出满篇笔墨皆在缕叙、阐释佛教思想, 剧情发展以宣扬佛教义理为导向, 《情了》一出中小青因凄苦病重终而顿悟, 【渔灯儿】曲词曰:“ 悔不曾着袈裟脱却尘缘, 悔不曾坐蒲团静里参禅, 悔不曾撒手逍遥觉路边, 悔不曾抱心经数卷, 快追随同上罗天。” ^[26]332抛去忧愁苦乐, 顿悟成佛是小青在剧中的最终归宿, 也是传奇的题旨所在。此剧被归为佛教度脱剧更契合剧作者的创作意图, 作者显然是信奉佛教, 或对佛教典籍和思想非常熟悉的人。

《(民国)当涂县志》谓孙佩琳有《襟江楼诗草》, 然此书不知是否尚存于世, 该县志之《志余》和《人物志》辑录了孙佩琳的部分创作, 在这些为数不多的作品中, 我们可昭然窥见孙佩琳浓厚的好佛倾向, 并且身体力行、参悟佛法。该志《志余· 诗存》收录其诗歌四十六首, 与佛教相关的诗歌多达十六首, 兹举二首以概其余:

太白楼即事, 次金别驾韵

静缘到处结沙檀, 如是参禅大喜欢。宝相重装金叶落, 化身净剔土花残。三乘法相如来证, 一片心从自在观。布地功成弹指日, 华严楼阁现云端。

准提庵访朱芷江, 用尹雪蕉韵

抽得身来笑向天, 诗声吹落白云巅。占将老衲安禅地, 结个香厨吃饭缘。酒社招邀多快友, 研田辛苦有丰年。佛门纵有旁参法, 莫把袈裟换破毡。^[24]520

此外, 《人物志》收孙佩琳所撰《观音阁置田碑记》, 是记叙佛门中事, 署“ 道光十九年夏四月里人孙佩琳序于厥禅龛宝” ^[24]307, 原记惮烦不引。在这些文学作品中, 孙佩琳对佛教流露出强烈的崇奉之情, 与浙图《孤山梦》的指归相契合。

更重要的是, 据前文《(民国)当涂县志· 人物志》记载, 孙佩琳一生追崇太白, 效学其诗, 这应当与李白死后埋葬于当涂有关。《志余· 诗存》亦存孙氏《登太白楼感赋》《太白楼怀古》《谒太白墓》《谪仙祠》等咏太白诗, 孙佩琳对太白诗歌到了痴迷的地步, 自称“ 我亦先生诗子弟” “ 愿后继者千秋万世, 骚人墨客群奉先生为至尊” 。而浙图所藏《孤山梦》剧中穿插了李白的事迹, 《情挑》一出云:

(下, 旦默坐对影转盼介, 正旦)哦!太白昔日举杯邀月, 对影三人。惟太白之影可与太白饮, 亦惟阿青之影可与阿青对耳!

【玉抱肚】才人多傍, 最伤心流从夜郎。可怜他醉里飞觞, 便欣然邀月成三。今日看将起来, 一例儿水中捉月总茫茫, 你也只落得个, 依样三人话短长。(旦凄然介, 顾丑低语介)夫人, 太白仙才, 小青怨女, 固自不同。^[26]322-323

冯小青故事的情节原本与李白的事迹毫无关联, 在剧情中是很难将冯小青与李白挂起钩来的, 而此剧中竟然将冯小青的身世与李太白相对照。那么, 在其他以冯小青为题材的戏曲里, 是否也同样存在有关李太白的书写呢?笔者查阅了冯小青题材传奇《疗妒羹》《风流院》《梅花梦》、杂剧《春波影》《挑灯剧》《遗真记》等, 仅明代吴炳所撰《疗妒羹》第十三出《游湖》中提及了李白:

(生把酒长笑介)(老旦)你看这个秀才和影酌, 迎风啸, 飘飘逸致人间少。疑落魄, 隐渔钓。(旦)青娘。你猜小船中独酌的是何等人?

【前腔】(小旦)这是李青莲采石乘潮, 抵多少孟参军龙山落帽, 岂区区措大有此清豪。^[27]60

《疗妒羹》传奇此出中以李白乘潮、孟嘉落帽来赞美杨器(即剧中生角)之英姿, 不过是一般性的典故运用, 并没有其他特别的意涵。而浙图藏本《孤山梦》传奇并未因袭《疗妒羹》一剧, 剧中用更具体复杂的笔触将李白的事迹植入曲白之中, 另辟蹊径地引太白之诗、写太白之事、赞太白之才, 以怨女小青之凄苦比照仙才李太白官场失意、被贬夜郎之境遇, 应当带有剧作者自身际遇的感慨。这与毕生追慕仿效李白的孙佩琳在思想行为上存在着一致性。

综上所言, 浙图藏清抄本《孤山梦》传奇的作者应当就是安徽当涂人孙佩琳。通过总结《(民国)当涂县志》各处的记载, 可梳理其生平大概:孙佩琳, 字禹珍, 号兰痴, 安徽当涂县人。清嘉庆十八年癸酉(1813)拔贡, 道光二年壬午(1823)举人。三赴春闱不第, 遂绝意仕进。佩琳追慕太白, 浪迹山水, 工书画、曲文, 尤擅诗歌, 今知有诗集《襟江楼诗草》、传奇《孤山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