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波话“昨天、今天、明天”系列词探源
汪维辉
浙江大学 中国语言文学系, 浙江 杭州 310028

作者简介:汪维辉(https://orcid.org/0000-0003-0362-0048),男,浙江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汉语史研究中心教授,博士生导师,文学博士,主要从事汉语词汇史和训诂学研究。

摘要

宁波话“昨天、今天、明天”系列词的中心成分有“日”系和“朝”系两类,“朝”系只有一个“明朝”和半个“今朝”,其余都是“日”系。总体而言宁波话的这组时间词是很古老的,“日”系来自上古汉语,“朝”系来自六朝。“日”系有音变形式“末”,是早期“今日”的语流音变造成的,这种现象也见于晋西南、鲁西南、广东珠三角等地的一些方言,但在吴语区,这是甬江小片所独有的特征词;“末”同时也类推到“上末(子)”甚至“前末(子)”,这在其他方言则比较少见。“后天”是这组时间词中最稳定少变的一个,其他成员都有或多或少的变化,变化的动因有语流音变、语言接触、俗词源和类推等。研究方言词汇史虽然可以运用历史比较法大致确定各个词汇形式的先后,但由于往往没有历史文献可以印证,通常无法确定其具体年代。

关键词: 宁波方言; 昨天、今天、明天; 探源; 方言词汇史
On the Origins of Words Denoting Yesterday, Today, Tomorrow in Ningbo Dialect
Wang Weihui
Department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Zhejiang University, Hangzhou 310028, China
Abstract

There are altogether nine words denoting days with today as the reference point in Ningbo dialect: ″ dadaqianri/toutouqianri(大大前日 /头头前日), daqianri/touqianri(大前日 /头前日), qianri ( zi) /qianmo ( zi) (前日(子) /前末(子)), shangmo ( zi) /zuomo ( zi) /shangri ( zi) /zuori ( zi) (上末(子)、昨末(子) /上日(子)、昨日(子)), jimo ( zi) /jinzhao ( zi)(即末(子) /今朝(子)), mingzhao ( zi)(明朝(子)), houri ( zi)(后日(子)), dahouri/touhouri(大后日 /头后日), and ″ dadahouri/toutouhouri(大大后日 /头头后日) ″. These words fall into two groups of ″ ri (日, day)″ group and ″ zhao (朝, day)″ group according to different core morphemes: ″ zhao″ group including only ″ mingzhao (明朝, tomorrow)″ and a semi ″jinzhao (今朝, today)″ while ″ri″ group including the rest. In general these words are ancient with ″ri″ group dating from archaic Chinese and ″zhao″ group from the Six Dynasties. In ″ri″ group there is a variation ″məʔ″ as a result of sandhi of an early ″kimȵieʔ (今日, today)″: ʨiem ȵieʔ → ʨiem mieʔ → ʨieʔ mieʔ, which is even earlier than the change of ″-m→-n/-ŋ″ in ″ jin(今), but the exact time is difficult to date. This variation can also be detected in dialects in southwest Shanxi, southwest Shandong and the Pearl River Delta while in Wu dialect it exists only in the Yongjiang(Yong River) area and the distribution diversity indicates that the variation is possibly a result of individual changes instead of language contact. ″Məʔ″ is also in ″zməʔ (ʦi) (上日(子), yesterday)″ and even in ″ʑiməʔ (ʦi) (前日(子), the day before yesterday)″ by analogy, which is rarely seen in other dialects. It is difficult to find when ″ jimo ( zi) , ″shangmo ( zi) and ″qianmo ( zi) came into being and ″ qianmo ( zi) seems to appear in the recent 90 years for it is not documented in Chao Yuan-ren (1928). ″ Jinzhao″ can be found in northern Wu dialect and has an influence on Ningbo dialect. In the early missionary literature both ″jinzhao″ and ″jinri″ are in use and it is also documented in Chao (1928). On the other hand, ″jinzhao″ has not taken the place of ″jimo″ in Ningbo dialect, which indicates that the word denoting today is steadier than the word denoting tomorrow. For the word denoting tomorrow, ″mingri″ is used in early Ningbo dialect; ″mingzhao″ in use nowadays is obviously a loanword from the northern areas. Compared to the words that have undergone changes due to sandhi ( ″jinri″), language contact ( ″mingzhao, jinzhao″), effects of folk etymology ( ″shangri, touqianri″) and analogy of other forms ( ″shangri, qianri, touhouri″), the word meaning ″the day after tomorrow″ ″ɦœøȵieʔ (后日)″ is of the least change. In research of the history of dialect lexicon, the chronological order of words can be revealed through historical-comparative method, but the exact time is difficult to date due to the lack of accurate proof in ancient literature.

Keyword: Ningbo dialect; yesterday; today; tomorrow; origin; history of Chinese dialect lexicon

【主持人语】 “ 汉语词汇通史” 是浙江大学汉语史研究中心于2014年起承担的一个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 由笔者忝任首席专家, 下分“ 上古卷” “ 中古卷” 和“ 近代卷” 三个子课题, 负责人分别是首都师范大学的黄树先教授、浙大汉语史研究中心的王云路教授和汪维辉教授。承蒙《浙江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编辑部及执行主编徐枫老师的厚谊, 在课题立项之初, 约请课题组在学报设置专栏, 本期刊出的两篇文章是我们这个重大项目的首批专栏文章。汪维辉《宁波话“ 昨天、今天、明天” 系列词探源》一文, 对宁波话中以“ 今天” 为中心的“ 大大前日” “ 上末(子)” “ 今朝(子)” “ 明朝(子)” 等九个称日名词进行了系统考察, 指出宁波话这组时间词来源古老, “ 日” 系来自上古汉语, “ 朝” 系来自六朝。如“ 明朝” , 见于曹魏阮籍《咏怀》诗; “ 今朝” , 见于晋陶渊明《游斜川》诗; 后者是从前者类推而来。近十多年来, 汪老师致力于把历史词汇演变与现代方言征实有机结合, 已发表论文多篇, 为汉语词汇史、汉语方言史研究开辟了新路, 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绩。真大成《“ 文有过质” 发微:试论南北本< 大般涅槃经> 改易的语体动机》一文, 从北(昙无谶译)、南(慧严、慧观、谢灵运等改治)两种《大般涅槃经》译本入手进行对比研究, 通过比勘北、南二本之间的异文, 揭示两种译本在遣词用字方面的差别。作者发现, 南本对北本进行修改时往往具有语体动机, 可归纳为“ 避俗” “ 复古” 和“ 就正” 三类。大成老师是中古卷的骨干成员, 近年来致力于史书、佛经等中古文献的异文考订和词义演变研究, 尤能注重从词汇史的角度进行探讨。本文结合具体实例对佛经文本变换中的语体问题作了很有意思的展示。

本栏目特约主持人: 浙江大学 方一新教授

宁波话表示“ 今天” 及其前后日子的词有:大大前日/头头前日; 大前日/头前日(即普通话的大前天); 前日(子)/前末(子)(前天); 上末(子)、昨末(子)/上日(子)、昨日(子)(昨天); 即末(子)/今朝(子)(今天); 明朝(子)(明天); 后日(子)(后天); 大后日/头后日(大后天); 大大后日/头头后日。

本文在已有研究的基础上探讨这些词的来源, 请方家指正。这组时间词以“ 今天” 为中心, “ 今天” 最常用、最重要, 也最特殊, 下面就从“ 今天” 开始谈起。

一、 今 天

宁波话说“ 即末(子)” , 老派也说“ 今朝(子)” , 但很少。“ 即末” 的读音存在自由变体:ʨ iɪ ʔ 55miɪ ʔ 12/ʨ iɪ ʔ 55mə ʔ 12/ʦ ə ʔ 55mə ʔ 12/ʨ i44mi24。加不加“ 子” 尾也是自由变体。宁波下属各县市的读音略有差异, 但都属同一个词, 后字的声母都是m-[1]1137。如余姚:今日(基米)ʨ i44mi42; 慈溪:今日(袜)ʨ ieŋ 44me43; 镇海:今(吉)末ʨ iə ʔ 3maʔ 4; 象山:今日(吉米)ʨ i33mi44; 奉化:今日(吉密)ʨ ieʔ 5mə ʔ 2/今日(吉密)子ʨ ieʔ 3mə ʔ 2ʦ ɿ 45; 宁海:今冥ʨ iŋ 33miŋ 342/今日ʨ iŋ 32ȵ iŋ 342; 定海:今日(吉密)ʨ iə ʔ 4miə ʔ 4

上面的记音和记音字并不完全准确。另有两点需要说明:一是宁海两个字都带-ŋ 尾, 稍显特殊, 后字miŋ 342的本字应该也是“ 日” , “ 冥” 只是记音字(①盛益民博士惠告:根据他的调查, 宁海应该属于台州片。这个鼻音尾可能是“ 日儿” 的合音, 类似现象在台州片较为常见。); 值得注意的是“ 今日ʨ iŋ 32ȵ iŋ 342” 的形式, 后字与宁海南边的三门、天台、临海一致而与北边的各县市不一致。二是定海今属舟山市, 历史上曾经是宁波的属县, 方言同属吴语太湖片甬江小片(或称“ 明州小片” )。

笔者同意太田斋先生的看法, 他认为ʨ iɪ ʔ 55miɪ ʔ 12是“ 今日” 的语流音变形式:ʨ iem ȵ ieʔ → ʨ iem mieʔ → ʨ ieʔ mieʔ 。这种音变形式也见于山西西南部及左权、山东西南部和广东珠江三角洲一带(②《汉语方言地图集》珠江三角洲一带没有反映这个形式。)。这个音变发生在“ 今” 的韵尾-m→ -n/-ŋ 之前[2]63-69, 时代应该很早, 但由于没有文献可以查考, 具体的产生年代难以确知。可比较广州的“ 今日 kɐ m mɐ t (j-)” [3]19, “ 今” 的韵尾尚未发生变化, 而无锡的“ 今牙ʨ in21ŋ ɑ 23[4]740, 后字的声母应该产生于“ 今” 的韵尾-m→ -n/-ŋ 之后。“ 今” 的声母腭化(k→ ʨ ) (③ 在当代宁波话中, 一部分人的发音又有进一步舌尖化的倾向, 即:k→ ʨ → ʦ 。)应该发生在“ 今” 的韵尾-m→ -n/-ŋ 之后, 因为传教士资料中“ 今” 的声母还是ky(④马之涛、屠洁群文章有专节讨论“ 《初学》所见牙喉音声母颚化问题” , 作者通过分析《初学》音节表的排列顺序认为:“ 从《初学》来看, 至少在1857年以前, 牙喉音仍没有颚化成舌面音的可能性较大。” )[5]295, 可见舌面化是很晚近的事。后字“ 日” 的韵母央化(iɪ /ie→ ə )也是比较晚近的事, 因为宁波市区仍有变体的读法, 下属各县市也有同样的情形。“ ʨ i44mi24” 是“ ʨ iɪ ʔ 55miɪ ʔ 12” 的舒化形式, 也见于余姚和象山。

吴语中的“ 今天” 义词大致呈“ 今朝” (北部吴语)和“ 今日” (南部吴语)的对立。特殊的是, 慈溪、镇海、舟山、鄞州、奉化、宁海六个点说“ 今末=” , 不同于周边方言。图1中象山标的是“ 今天” , 其实不对, 也是“ 今末=[1]1137。它们都属于甬江小片。因此“ 今末=” 是甬江小片的一个特征词。虽然宁波的南边有大片的“ 今日” 分布, 但“ 日” 读作m-声母的只有宁波大市及舟山市(旧属宁波)。这种音变形式是自主创新还是外来的?外来说显然找不到依据。从音理上说, 自主创新则是完全可能的, 晋西南、鲁西南、广东珠三角及浙东的分散分布都应该是各自独立创新的结果, 而非传播所致。

图1 《汉语方言地图集· 词汇卷》008“ 今天” (⑤曹志耘主编《汉语方言地图集· 词汇卷》, (北京)商务印书馆2008年版。此处未展示地图底图, 只给出相对位置图。后同。)

岩田礼先生指出:“ < 今天> 古代不叫‘ 今朝’ , 而现在长江流域以及江西、福建西部等的方言则叫‘ 今朝’ , 这是由‘ 明朝’ 类化所致。” [6]10本文认同这一看法。“ 今朝” 在北部吴语中有广泛的分布, 宁波北面和西面的上海、绍兴、萧山、杭州、诸暨等地都说“ 今朝” , 宁波也曾受到它的影响, 早期传教士资料中大都是“ 今朝” 和“ 今日” 兼说, 如睦理逊(W.T.Morrison)1876年的记录:“ To-DAY, kyih-mih'今; kying-tsiao'今朝” [7]484。赵元任先生记录的也是如此:“ 级袜皆音, 今朝” [8]107。只是在宁波话里“ 今朝” 并没有替换“ 即末” 。《浙江省语言志》所记的宁波话是“ 今朝(子)ʨ ɪ ŋ 21ʨ io54(ʦ ɿ 33)/今日(吉密)ʨ ieʔ 2mieʔ 54[1]1137, 实际上“ 今朝(子)” 在当今的宁波话里是很少说的, 在笔者的语感里, “ 今朝(子)” 带有一种不自然的、外来的、书面语的色彩, 所以这两个说法的顺序应该倒过来。也就是说, 从早期传教士资料和赵元任时代到今天的一百多年里, “ 今朝(子)” 非但没有进一步发展以至取代“ 即末” , 反而基本上从口语中退出了, “ 即末” 还是牢牢地占据着不可撼动的地位。但在宁波话里“ 明日” 却已经被“ 明朝” 彻底取代了(详下), 说明在语言里“ 今天” 比“ 明天” 更稳定。汤传扬推测:在北方地区, “ 朝” 系词与“ 日” 系词曾并存过, 但“ 朝” 系新词未能撼动“ 日” 系旧词的统治地位(⑥汤传扬《也论汉语方言[昨天][今天][明天]的时间表达系统及其来源》, 未刊稿, 2017年。)。宁波话“ 今日” 与“ 今朝” 的关系可以为此说提供旁证。何亮认为, “ 昨朝、今朝、明朝” 系统曾经分布广泛, 它源自南朝通语[9]594。如此看来, 宁波话的“ 明朝” 以及曾经使用过的“ 今朝” 的历史层次应该是六朝以后, 那么“ 即末” “ 上末” “ 前日” “ 后日” 这些“ × 日” 系词的时间层次应该更早, 至少早于六朝。

二、 昨天、前天

“ 昨天” 宁波话说“ 上末(子)z213mə ʔ 12(ʦ ɿ 33)/上日(子)z213ȵ iɪ ʔ 12(ʦ ɿ 33)” , 前者比后者常用。加不加“ 子” 尾也是自由变体。钱乃荣《当代吴语研究》所记是:属没/属密/属密子zɔ ʔ 2mɐ ʔ 5/zɔ ʔ 2miɪ ʔ 5/zɔ ʔ 2miɪ ʔ 4ʦ ɿ55[4]741, 不够全面准确。“ 上” 有时读作“ 昨” zoʔ 12, 这可能是原始形式, 本是“ 昨日” , 后来由于前字受到后字鼻音声母的同化, 加上俗词源的作用(“ 昨天” 就是“ 今天” 的“ 上” 一天), 带上了鼻韵尾-ŋ , 从“ 昨” 变成了“ 上” 。可比较:“ 庆元:蚕晚日sɛ 5355nɯ ɘ ʔ 3” (蚕为昨晚逆同化), “ 龙泉:馋慢日saŋ 11maŋ 13ne23” (馋为昨晚逆同化)[1]1141。也是前字受到后字的同化, 不过同化的是韵母。宁波的早期传教士资料都记作“ 昨日” , 如睦理逊1876年记的是:“ YESTERDAY, zô -nyih'昨[7]537。赵元任1928年记录的“ 昨天” 义词, 宁波是:zoqmä ä 昨晚; 余姚是:zanqgniq上[8]107。赵元任把zoqmä ä 的后字记作“ 晚” , 恐怕未必正确。《浙江省语言志》所列的72个点中, 前字是“ 上” 一类的有萧山、绍兴、诸暨、嵊州、新昌、余姚、慈溪、镇海、定海、宁波、宁海(⑦记作:“ 宁海 昨日z ɔ̄211ȵ iŋ 342(昨还可以说zɔ ʔ 3 szo211)” 。第一种形式的前字显然是“ 上” 而非“ 昨” , 又读才是“ 昨” 。这跟宁波是相同的。)、龙游、永康、寿昌14个点, 其余基本上都是“ 昨” , 宁波南部的象山和奉化也是“ 昨” [1]1141。“ 昨日” 是古老的形式, 而“ 上日” 则是后起的音变形式, 在宁波话里, 这一形式产生的时间并不长。

“ 上末” 的“ 末” 应该是“ 即末” 的类推。岩田礼先生说:“ < 昨天> 义的词, 山东西南部有若干方言说‘ 昨们(儿)’ [ʦ uə m ēr轻声](苍山)。” [6]16笔者认为应属于同类现象。宁波话“ 前天” 说“ 前日(子)/前末(子)” , 但前者更常见, “ 前末” 也是“ 即末” 的类推, 不过“ 末” 的类推力量在“ 昨天” 中还比较强, 到了“ 前天” 就减弱了, 所以“ 上末(子)” 比“ 上日(子)” 常用, 而“ 前日(子)” 比“ 前末(子)” 常用。赵元任先生1928年记录的宁波话“ 前天” 义词是“ 前日子” 和“ 前日” , 没有“ 前末(子)” [8]107, 说明“ 前末(子)” 可能是最近九十年中才出现的。据岩田礼先生研究, “ 前天” 义的“ 前门儿” 有少数存在, 如山东枣庄:[ʨ hiæ mer][6]22。“ 前门儿” 的“ 门” 和宁波“ 前末” 的“ 末” 应该也是一样的性质。

鲍士杰先生说:“ (杭州话)‘ 昨天(昨日子)’ 说‘ 上额子’ , 就连这最常用的词儿, 也难说出个道理来。” [10]68杭州话说“ 上额子” , “ 额” 当是受“ 上” 字鼻韵尾的同化所致(ȵ -→ ŋ -), 绍兴的“ 上伢日子z ɔ̄23ŋ a21ȵ ieʔ 2ʦ ɿ 33” 似乎也可以这么看, 跟宁波话“ 今天” 说“ 即末” 都是同样的音理。

三、 明 天

宁波话说“ 明朝(子)” , “ 明” 有miŋ 24、mə ŋ 24、mi24三种变体读法, “ 子” 尾也是自由变体。

岩田礼先生指出:“ ……‘ 明朝’ 既在南方拥有广大的分布领域又在山西南部持守一定的领域。据此能推导出来的一个推论是, 历史上曾有一个时期‘ 明朝’ 遍及大部分汉语方言地区, 不管南北。” [6]10宁波话早期应该说“ 明日” , 与同系列的其他词一样都属于“ × 日” 系; 现在说“ 明朝” , 显然是外来的。从“ 明朝” 的现实分布来看, 这个词应该来自北方, 北部吴语有的地方说“ 今朝、明朝、后朝” , 宁波如今则只有“ 明朝” 而无“ 今朝” 和“ 后朝” , 可以证明“ × 朝” 系列最早就是从“ 明朝” 开始的, “ 今朝” 和“ 后朝” 都是“ 明朝” 类推所致。

当代吴语几乎都说“ 明朝” , 只有金坛的“ 门天/门啊子” 、黄岩的“ 天娘” 和衢州的“ 木日” 是例外[4]740。另可参看图2。这可以印证岩田礼的以上推论:“ 历史上曾有一个时期‘ 明朝’ 遍及大部分汉语方言地区, 不管南北” [6]10。宁波话在这一轮词汇替换中未能幸免, “ 明日” 也被“ 明朝” 取代了。

图2 《汉语方言地图集· 词汇卷》009“ 明天”

何亮指出, “ 昨朝、今朝、明朝” 系统的存在主要基于以下事实:

第一, 方言中存在较为广泛的“ 昨朝、今朝、明朝” 分布区, 主要集中在江苏南部、浙江大部、安徽南部、湖北东部、江西东部和东北部、福建西北等地的吴语、徽语、江淮官话、赣语中。山西、陕西也有零星分布。

第二, 南北朝文献中已常见“ 明朝” 表示明天、“ 今朝” 表示今天的用例。如:

(14)英沉吟未决, 永曰:“ 机者如神, 难遇易失, 今日不往, 明朝必为贼有, 虽悔无及。” (《魏书· 傅永传》)

《诗经· 小雅· 白驹》“ 絷之维之, 以永今朝” 中的“ 今朝” 是今天早晨的意思, 但南北朝已有表示今天的意思。如:

(15)中觞纵遥情, 忘彼千载忧; 且极今朝乐, 明日非所求。(《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之陶渊明《游斜川诗》)

唐代及后代都有“ 今朝” 表示今天的文献用例。如:

(16)瓶沉簪折知奈何, 似妾今朝与君别。(唐· 白居易《井底引银瓶》诗)[9]597-598

何亮还指出:

岩田礼(2007)认为历史上曾有一个时期“ 明朝” 遍及大部分汉语方言区, 不管南北。这是很有见地的, 因为虽然从现代方言看, “ 明朝” 主要集中在苏南、皖南、江淮一带的吴语、徽语、江淮官话的一带, 但从历史文献看, 上引各例作者多为北方人, 《魏书》所记更为明确。岩田先生还认为现在长江流域以及江西、福建西部等的方言叫“ 今朝” , 是由“ 明朝” 类化所致。情况恐怕未必如此, 上引南北朝“ 今朝” 就地兼南北。[9]598

笔者认为岩田礼先生的观点是正确的, “ × 朝” 系列最初是从“ 明朝” 开始, 然后类推到“ 今朝” “ 昨朝” 的。宁波话“ 明朝” 已经取代“ 明日” , 而“ 今朝” 未能生根、取代“ 今日” , 这一事实也可以作为旁证。关于“ 昨朝、今朝、明朝” 系统, 汤传扬指出:

何文认为这一系统后来受到“ 昨日、今日、明日” 系统的侵蚀。我们认为恰恰相反, 是“ 昨朝、今朝、明朝” 系统侵蚀“ 昨日、今日、明日” 系统。这涉及不同系统的历史层次问题。“ 昨日、今日、明日” 系统比“ 昨朝、今朝、明朝” 系统要早, 前者在上古汉语时期就已形成, 而后者在中古汉语时期才见形成。(⑧汤传扬《也论汉语方言[昨天][今天][明天]的时间表达系统及其来源》, 未刊稿, 2017年。按:引文中“ 何文” 指何亮《汉语方言[昨天][今天][明天]的时间表达系统及其来源》, 载《中国语文》2017年第5期, 第589-601页。)

汤传扬的看法无疑是正确的, 宁波话正是如此:“ × 日” 系列是从上古汉语传承下来的, 只有“ 明朝” 和“ 今朝” 是南北朝以后从江淮一带传入的。

四、 其 他

大前天和大后天在宁波话中的说法呈对称格局:大前日/头前日; 大后日/头后日。比较有意思的是“ 大” 有“ 头” 的音变形式, 这可能也是俗词源起作用的结果:“ 大前天” 就是“ 前天” 的“ 头” 一天, 所以又说成“ 头前日” 。而在宁波话中, “ 大” 和“ 头” 读音相近, 在阳平声字(“ 前” )和阳上声字(“ 后” )的前面连读变调的调值也相同(都是24), 所以“ 大” 很容易讹变成“ 头” 。“ 大后天” 说成“ 头后日” 则是受到“ 头前日” 的类推所致, 因为“ 头” 的理据在“ 头后日” 里是说不通的(⑨盛益民博士惠告:绍兴的情况是, 大大前日~大大后日/大头后日, 后一个很像是“ 后” 逆同化的结果。所以宁波的“ 头后日” 有没有可能也是逆同化的结果?笔者认为这是完全有可能的。如果是这样, 那么演变途径就是:“ 大后日” 由于逆同化变成“ 头后日” (头、后叠韵), “ 头后日” 再类推给“ 大前日” , 使之变成“ 头前日” 。)。

大前天的前一天和大后天的后一天在宁波话中的说法也呈对称格局:大大前日/头头前日; 大大后日/头头后日。普通话似乎没有相应的说法, 这也是宁波话的特殊之处。“ 头” 的理据同上。

后天在宁波话中叫“ 后日” , 是很规范的早期说法, 没有什么特殊之处。

五、 结 语

综上所论, 宁波话“ 昨天、今天、明天” 系列词有如下几个特点:

(1)中心成分有“ 日” 系和“ 朝” 系两类, “ 朝” 系只有一个“ 明朝” 和半个“ 今朝” , 其余都是“ 日” 系。岩田礼先生指出:在这组时间词中, 属最古老层次的是“ X日” , 他称之为“ A系统” [6]4。何亮也说:无论从历史文献还是现代方言看, 我们都赞成岩田礼先生把“ 昨日、明日、今日” 视为一个古老系统的观点。从我们的考察及《汉语方言地图集》可以看到, 北方的甘肃、青海、内蒙古、山西、山东, 南方的湖南、江西、广西等“ 昨日、今日、明日” 都大面积分布(“ 明/昨/今” 等加词缀的组合属于这一系统)。甲金文已经有表示今天的“ 今日” , “ 昨日” “ 明日” 的用例则见于先秦文献[9]595。因此总体来看, 宁波话的这组时间词是很古老的, “ × 日” 系来自上古汉语, “ × 朝” 系来自六朝。

(2)“ × 日” 系有音变形式“ 末” , 是早期“ 今日” 的语流音变造成的, 这种现象也见于晋西南、鲁西南、广东珠三角等地的一些方言, 但在吴语区, 这是甬江小片所独有的特征词; “ 末” 同时也类推到“ 上末(子)” 甚至“ 前末(子)” , 这在其他方言则比较少见。“ 即末(子)” 和“ 上末(子)” “ 前末(子)” 的具体形成年代已经难以详考, “ 前末(子)” 也许是最近九十年中才产生的。

(3)从宁波话来看, “ 后天” 是这组时间词中最稳定少变的一个成员, 其他成员都有或多或少的变化, 变化的动因有语流音变、语言接触、俗词源和类推等。

(4)研究方言词汇史虽然可以运用历史比较法大致确定各个词汇形式的先后, 但由于往往没有历史文献可以印证, 通常无法确定其具体年代。

(本文撰写过程中承盛益民博士、何亮博士提供资料, 盛益民博士还对初稿提出了中肯的意见, 文章修改时多有吸收, 汤传扬博士也有所补正。文章曾在2018年4月2日复旦大学举行的“ 汉语方言词汇史研究的观念与方法工作坊” 上报告, 承蒙与会学者讨论指教。在此一并致谢。)

The authors have declared that no competing interests exi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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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orrison W. T. , An Anglo-Chinese Vocabulary of the Ningpo Dialect, Shanghai: American Presbyterian Mission Press, 1876. ] [本文引用:2]
[8] 赵元任: 《 现代吴语的研究》, 北京: 科学出版社, 1956年.
[Zhao Yuanren, Studies on the Modern Wu Dialect, Beijing: Science Press, 1956. ] [本文引用:3]
[9] 何亮: 《 汉语方言[昨天][今天][明天]的时间表达系统及其来源》, 《中国语文》, 2017年第5期, 第589-601页.
[He Liang, ″The Origin of Time Expression Systems for Yesterday, Today and Tomorrow in Chinese Dialects, ″ Studies of the Chinese Language, No. 5(2017), pp. 589-601. ] [本文引用:4]
[10] 鲍士杰: 《 说说杭州话》, 杭州: 杭州出版社, 2005年.
[Bao Shijie, On Hangzhou Dialect, Hangzhou: Hangzhou Publishing House, 2005. ] [本文引用: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