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行赋在建安时代的变奏及其成因探微
[新加坡]丁涵
中山大学 中国语言文学系, 广东 珠海 519082

[作者简介] 丁涵(https://orcid.org/0000-0002-6367-2571),男,中山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副研究员,文学博士,主要从事中古辞赋及海外汉学研究。

摘要

生发于《诗经》《楚辞》及汉初骚赋中涉及行旅的纪行赋,以西汉刘歆《遂初赋》为卓成一体的标志,之后在东汉勃兴。建安以降,纪行赋虽仍保有两汉同类题材作品中叙行与述志、时间与地理交织互见的书写传统,但整体上已然展露出记录征伐、昭示军力以及同题共作的倾向。这些在主题、基调、功能上的赋风突变,与东汉末年中原战乱频仍、曹魏邺下文人集团昌隆兴盛这两大历史背景密不可分:前者提供了纪行述志的基础,也改变了赋作素材和风气;后者创造了同题共作的契机,又激发了赋家批评和交流。

关键词: 建安纪行赋; 变奏; 经年战乱; 邺下文人集团
The Evolution of Poetic Travelogues in the Jian’an Rhapsody ( Fu) and Its Causes
Ding Han
Department of Chinese, Sun Yat-sen University, Zhuhai 519082, China
Abstract

Suichu Fu″ by Liu Xin marks the beginning of the history of poetic travelogues in rhapsody ( fu) which originates from earlier travelogues in The Book of Songs, The Songs of Chu and the Han fu. It prospered in the Eastern Han period during which its literary conventions including the way of recounting journeys and expressing feelings in both historical and geographical contexts were stabilized.

Despite abiding by its conventions there was a tendency in this genre of fu to record the wars, demonstrate the military forces and compose under the same titles in the Jian’an Era. These stylistic changes in motifs, tones, and functions were closely associated with the thriving of the Literati Group at the Court of Ye and the lasting effects of wars during the late Eastern Han.

First, the social unrest caused by continuous military operations in the Central Plain near the end of the Han Dynasty created the right environment for poetic travelogues-writing activities. It not only made the source materials of the fu, but influenced the literary style. This involves two aspects:

i. The authors’ personal experiences of living in troubled times and going out to battle provided them with opportunities for producing this sort of literature.

ii. The military and power reshuffle gave fresh impetus to the fall of the Confucianists from aristocratic families and the rise of the Legalists from humble families. Confucianism correspondingly lost its dominance on the spiritual level. Instead, the shift of focus from annotating Confucian Classics to paying attention to reality meant literature was no longer treated as an instrument for Confucianism. Grand and heroic writing styles were inextricably linked in these literary works, which embodied the combination of the authors’ sublime ideals and aesthetic standards.

Second, the humane atmosphere pervading Yecheng (the city served as the headquarters of the warlords Yuan Shao and Cao Cao in the last years of the Eastern Han Dynasty) acted as a catalyst for the formation of Literati Groups at the Court of Ye, which fostered the group literary composition and the interchange of ideas. This includes the following contributing factors:

i. Literature, together with Confucian hermeneutics, took the center stage in Yecheng where Cao Cao loosened restrictions on politics, literature and art. Additionally, talented people were selected for the government regardless of their background.

ii. At that time, the decline of Confucianism forced the literati to look beyond the rule of justice and force in order to seek alternative official career paths for personal fulfillment.

iii. The authors of the poetic travelogues in the Jian’an fu held the positions in the Literati Group at the Court of Ye, as well as the posts in the office of the Cao family. Their success would never have been achieved without the patronage of the powerful Cao family and the concerted efforts made by the literati group.

iv. Based on the fact that this group of literati gathered at Yecheng to get themselves involved in various literary competitions, the group literary compositions under the same titles became a cultural phenomenon during the Jian’an period.

v. For the purpose of the group literary compositions, these literati were encouraged to exchange artistic experiences and propose literary theories, which in turn had a profound impact on the development of the poetic travelogues in fu.

Keyword: Jian’an rhapsody ( fu); stylistic changes; long years of wars; Literati Group at the Court of Ye
一、 引 言

汉献帝建安(196— 220)年间, 群雄并起, 曹操父子、刘备、孙权竞相封王称帝, 天下三分, 汉室实亡。这二十多年间虽战火连年, 政权几易, 但以赋学史的视角尚可厘出一个自洽的体系。细分到纪行赋视阈, 马积高先生在其《赋史》中评介道:“ 这时的抒情赋体式多样……其题材亦较过去有较大的扩展……再次是写征行之感的赋也颇多, 如王粲有《初征赋》……这类赋虽然上承刘歆的《遂初》、班彪的《北征》、蔡邕的《述行》, 但所记已不限于一般的行旅生活及所见所感, 而是进一步以写军旅生活为主了。” [1]144-145此段话回顾了纪行赋从西汉至建安时期的沿革轨迹。自刘歆《遂初赋》始, 纪行赋在汉代蔚为大观, 后汉赋家对其程式不断祖述[2]169。纪行赋进入文评家的视野最早则要下推到南朝梁代, 刘勰在《文心雕龙· 诠赋》篇中有言:“ 夫京殿苑猎, 述行序志, 并体国经野, 义尚光大。” [3]283此处刘勰将“ 纪行” 紧踵“ 京殿” 和“ 苑猎” 这两类与朝政关涉最为密切的题材之后, 可窥见“ 纪行” 地位之举足轻重。距刘勰未远的萧统在编纂的《昭明文选》中将赋分为京都、郊祀、耕藉、畋猎、纪行等15类题材, 其排列次序暗示了各自所受到的重视程度[4]

刘、萧二人的批评和编撰方式垂范后世, 唐人欧阳询主编的《艺文类聚》中, “ 行旅” 被纳入“ 人部” 类共计21篇之多。北宋初年编成的《文苑英华》、明代周履靖的《赋海补遗》, 以至于清代陈元龙的《历代赋汇》等, 均直接袭用“ 纪行” 这一名目, 或置“ 行旅” 一类。纪行题材委实在历代赋集中已不可轻忽。

古人亦尝试对“ 纪行赋” 做出理论阐释。如唐人李善注《文选》时于班彪《北征赋》题下援引《文章流别论》曰:“ 班彪避难凉州, 发长安, 至安定” [5]425; 而于班昭《东征赋》题下同样引曰:“ 发洛阳至陈留, 述所经历也” [5]432; 又为潘岳《西征赋》作题解云:“ 述行历, 论所经人物山水也。” [5]439这些题释模糊地道出了纪行赋的内核是作者将自己的行踪以时空交织的二维书写方式来表现。今人对纪行赋的界定则更为精确, 代表者如康达维在《汉赋中的纪行赋》一文中所强调的三点:首先, 赋家的旅程叙述不限于单一的地点; 其次, 行程见闻的述录是真实而非幻想的; 再次, 纪行赋作更加反映个人化的心志[6]。康氏对纪行文学进行了精准的定性, 并揭橥了作为纪行赋先驱的两汉作品的流衍路径。嗣后学界对各期纪行赋的研究方兴未艾, 其中也不乏对建安纪行赋风格转捩与时代影响的关注, 成果斐然。然仍有空间亟待填补:第一, 宜当在检视建安七子之外, 将二曹、邺下文人集团之作品一齐纳入参照系中比照; 第二, 除却两汉纪行赋, 另应寻绎塑成建安纪行赋风的其他因素; 第三, 凸显力征主战的主调同时, 不宜忽视此阶段赋作的少许例外情况。如是方能贴近和剔抉纪行赋在建安时代的发展全貌及变奏原因。

二、 建安纪行赋的作者与时代

相对于孙、刘治下两地辞赋佳作乏善可陈的境况[1]157, 曹魏阵营则显得独步赋坛, 尤以“ 二曹” 兄弟和围绕他们的“ 建安七子” 以及此外的邺下文人集团成员为主。因人多篇杂, 兹胪列表1以示梗概。披览这些作品, 可发现两个突出现象:一是作者多应时偕作, 同题共鸣; 二是作品多东鳞西爪, 残篇断简。欲窥其堂奥须系年对读, 下文即将逐一推详相关书写背景。

建安四年(199)三月, 袁绍举兵兼并公孙瓒后, 坐拥冀、青、幽、并四州, 豢养精卒十万, 良骑万匹[7]194-195, 对中原大地虎视眈眈, 侵逼羽翼未丰的曹操[7]17。时为袁绍麾下随征的陈琳作《武军赋》大肆炫耀武力, 激赏袁军的势不可遏。

建安十二年(207), 三郡乌桓久患诸夏, 又乘中原混战, 破幽州, 数入塞为害, 攻城劫地[7]28-30。曹操纵兵击之, 以解北疆之急。袁绍败亡后归附曹操的陈琳、应玚分别作有《神武赋》《撰征赋》歌颂曹军凯旋[8]600-601

建安十三年(208)秋七月, 曹操出兵江陵, 蚕食刘表之荆州。至此, 势倾朝野的曹操已做好旄麾南指、会猎孙刘的准备[7]30。徐幹《序征赋》、曹丕《述征赋》、阮瑀《纪征赋》描绘了此次扈从会猎的历史剪影。孰知事与愿违, 是年十二月曹操以溃不成军、败走赤壁收场[7]31

表1 作者、作品与作年

建安十四年(209)春三月, 曹操抵谯, 重整旗鼓, 操练水师。同年秋七月, 伐吴舰队由涡入淮, 出肥水, 军合肥。斯地为魏吴必争之据点, 曹操抢先在此驻军屯田, 步步为营[7]32。当时随军从行的曹丕作《浮淮赋》, 王粲作《浮淮赋》《初征赋》, 备录横戈跃马、气吞山河之旅。

建安十六年(211)秋七月, 曹操进兵潼关, 击讨关中马超、韩遂、杨秋等割据军阀。九月渡渭水, 十二月诸豪皆平, 自安定还[7]34-36。随军途中, 记录这次鏖战的作品有:王粲《征思赋》、徐幹《西征赋》、应玚《西征赋》和曹植《述征赋》《述行赋》。

建安十九年(214)秋七月, 曹操遣兵南征孙权[7]43-44。曹植留守邺城作《东征赋》, 杨修陪守曹植作《出征赋》[7]557。其实这两篇赋虽用纪行体例, 但皆非亲临其境而题写, 而是对魏军雄姿英发和所向披靡的想象。

三、 建安纪行赋的主旨与内容

上述写作语境厘清后, 各篇的内容奥旨可撮要举凡如下:

第一, 意在记录南征北战的进程, 展示兵精粮足的实力。如曹丕《浮淮赋》有云:

建安十四年, 师自谯东征, 大兴水军, 泛舟万艘。虽孝武舳舻千里, 殆不过也。
[9]160

时余从行, 始入淮口, 行泊东山。睹师徒, 观旌帆, 赫哉盛矣……淮泝水而南迈兮, 泛洪涛之湟波。仰岩岗之崇阻兮, 经东山之曲阿。浮飞舟之万艘兮, 建干将之铦戈。扬云旗之缤纷兮, 聆榜人之喧哗……武将奋发, 骁骑赫怒。
[10]128-129

建安十四年秋七月, 曹操南征合肥, 舰队扬帆而下, 隔此津要与孙吴对据。意气风发的曹丕如乃父一般游目骋怀, 横槊赋诗。从征的王粲也援笔而就一首《浮淮赋》来应和曹丕道:“ 从王师以南征兮, 浮淮水而遐逝。背涡浦之曲流兮, 望马邱之高澨。泛洪橹于中潮兮, 飞轻舟乎滨济……于是迅风兴涛, 钲鼓若雷。旌麾翳日, 飞云天回。” [10]128描叙水军浩浩荡荡, 横无际涯, 过淮河支流涡水, 向马邱(今安徽定远县)进壤广地。

第二, 试图维护曹军正统, 寻找出兵理由。如曹丕《述征赋》言:“ ……荆楚傲而弗臣。命元司以简旅, 予愿奋武乎南邺……镇江汉之遗民, 静南畿之遐裔。” [9]1069曹植《东征赋》言:“ ……王师东征吴寇……然神武一举, 东夷必克……师旅凭皇穹之灵祐兮, 亮元勋之必举。” [9]1069杨修《出征赋》亦云:“ 嗟夫吴之小夷, 负川阻而不廷。肇天子之命公, 总九伯而是征。整三军而饬戒, 殄征夫而叛惊。” [9]1071三人不约而同地对魏军出战粉饰揄扬, 宣言师出有名, 一副伐罪吊民、除暴安良的姿态。

第三, 不时流露对战争的态度, 表达个人的志向。建安纪行赋的主音被崇仰懋勋战功之风所笼罩, 如王粲《初征赋》在对曹魏军威浩荡的表现中表述心态:

赖皇华之茂功, 清四海之疆宇。超南荆之北境, 践周豫之末畿。野萧条而骋望, 路周达而平夷。春风穆其和畅兮, 庶卉焕以敷蕤。行中国之旧壤, 实吾愿之所依。
[9]1070

循例逢迎主公之外, 他本人初次从征的心怀激荡和一统河山的浮云壮志也溢于言表。再如徐幹的《西征赋》言:“ 无嘉谋而云补, 徒荷禄而蒙私。非小人之所幸, 虽身安而心危……登明堂而饮至, 铭功烈乎帝裳。” [9]1069这段自陈心迹也说明作者不愿籍籍无名, 居位食禄, 而是唯求以身许国, 功成名遂。即便无法参断帷幄、指点江山者, 如曹植也在《东征赋》中叹息“ 顾身微而任显兮, 愧责重而命轻。嗟我愁其何为兮, 心遥思而悬旌” [9]1069, 杨修在《出征赋》中感喟“ 茂国事之是勉兮, 叹经时而离居。企观爱之偏处兮, 独搔首于城隅” [9]1071, 字里行间流露出他们憾未置身战场、亲当矢石的不已壮心。

不可否认, 也偶有对战争持适可而止的保留意见和冷静内省的反思态度, 如陈琳在《神武赋》中委婉道出“ 恶先榖之惩寇, 善魏绛之和戎。受金石而弗伐, 盖礼乐而思终” 一句[9]1071, “ 恶” “ 善” 一字褒贬, 警辟洞明。陈琳谴责晋国大夫先榖在晋楚邲之战中因轻举妄动而大败, 后又招致赤狄伐晋而引火烧身[11]730-743。反之, 他旌扬晋国卿魏庄子极力主张和戎, 果然戎狄亲附, 不战而屈人之兵[11]936-939。陈琳援古刺今企慕以和为贵, 这在当时穷兵黩武的氛围中是难能可贵的。还有阮踽在《纪征赋》中代民发声道:“ 仰天民之高衢兮, 慕在昔之遐轨。希笃圣之崇纲兮, 惟弘哲而为纪。同天工而人代兮, 匪贤智其能使。五材陈而并序, 静乱由乎干戈……遂临河而就济, 瞻禹绩之茫茫。” [9]1070表面上假想曹操基于一己立场欲效法前世圣哲茂行, 拨乱反正博施于民, 又刻意将曹操的伟业拔高到功同大禹治水, 反而起到规谏曹操见贤思齐并实现天下长治久安之效果[12]16。徐幹在《序征赋》中也意味深长地说:“ 行兼时而易节, 迄玄气而消征。道苍神之受谢, 逼鹑鸟之将栖。虑前事之既终, 亦何为乎久稽……及中区以释勤, 超栖迟而无依。” [9]1070徐幹隐笔写下赤壁之战失利的事实, 表露摆脱邅涂颠沛、征伐无度的心愿。

第四, 感于哀乐缘事而发, 回避战争烟硝。曹植在从故乡谯县(今安徽亳州)前往北方漳水之滨的邺城途中写了一首《归思赋》, 于多事之秋中寄兴寓情道:

背故乡而迁徂, 将遥憩乎北滨。经平常之旧居, 感荒坏而莫振。城邑寂以空虚, 草木秽而荆榛。嗟乔木之无阴, 处原野其何为。信乐土之足慕, 忽并日而载驰。
[9]529

赵幼文《曹植集校注》一书推断是赋作于建安十八年(213)[13]57, 似以《魏书· 武帝纪》中“ (建安十八年)夏四月, 至邺” [7]37和曹丕《临涡赋序》中“ 上建安十八年至谯, 余兄弟从。上拜坟墓, 遂乘马游观” 两段文字为根据[10]211。彼时的谯县历经兵戈扰攘, 曹氏家乡饱经战乱, 民生凋敝。曹植将要离违破败已久的故居, 即便适彼乐土, 依然思眷不忘, 泫然之下而作斯赋。

四、 建安纪行赋之艺术特色

以上在收残缀轶后完成的赋作内容探索, 虽囿于原作全貌已难俱知, 但依然有助于集中凸现其艺术上的共性。

首先, 短小精悍, 奋发昂扬。就是在这些字不溢千的短文中, 充溢着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气格。陈琳《武军赋》写道:“ 尔乃拟北落而树表, 晞垒壁以结营。百校罗时, 千部列陈。弥方城, 掩平原。于是启明戒旦, 长庚告昏。火烈具举, 鼓角并震。” [9]1070他热衷吹扬袁绍兵甲精锐, 军纪严明, 以摧枯拉朽之势克定公孙瓒。繁钦在《征天山赋》中用“ 有汉丞相武平侯曹公, 仗节东征。观六军于三江, 浮五湖以耀武。素甲玄焰, 皓旰流光。左骈雄戟, 右攒干将……钲鼓雷鸣, 猛火风烈。踊刃雾散, 虏锋摧折” 这一章[9]1071, 塑造了一个壮志凌云、志窥汉鼎的曹公形象。这些“ 炫耀军威” “ 高扬武德” 的“ 观兵讲武” 活动, 使得建安时期的纪行赋在“ 征行” 上正式有了“ 征战” 的意味[14]。南朝以往逐渐流行“ 建安风骨” 之说以囊括建安文学的概貌, 此说虽有失严密且难以定论, 但“ 慷慨” 和“ 悲壮” 是其中最获共识的两大质素。清人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云:“ 细揣格调, 孟德全是汉音, 丕、植便多魏响。” [15]665稍后的刘熙载《艺概· 赋概》品评这一时期的赋曰:“ 建安名家之赋, 气格遒上, 意绪绵邈, 骚人清深, 此种尚延一线。” [16]435如果说建安纪行赋更多展现了其昂扬的“ 魏响” 一面, 建安纪行诗则侧重显扬了其悲凉的“ 汉音” 另一面。譬如王粲《七哀》组诗, 其一云:“ ……复弃中国去, 远身适蛮荆。出门无所见, 白骨蔽平原。” [17]365全诗描画了一幅遁出长安时, 烽火连天、道殣相枕的流亡图。他另有《从军》组诗。其二云:“ 我君顺时发, 桓桓东南征……征夫怀亲戚, 谁能无恋情?拊衿倚舟樯, 眷眷思邺城。哀彼东山人, 喟然感鹳鸣。日日不安处, 人谁获恒宁。” [17]361-362披述了征东南时, 家室怨旷、百姓流离的众生相。其三云:“ 从军征遐路, 讨彼东南夷……白日半西山, 桑梓有余晖。蟋蟀夹岸鸣, 孤鸟翩翩飞。征夫心多怀, 凄凄令吾悲。” [17]362组诗摹绘了整个征吴途中, 夕阳西下、孤鹜寒蝉的羁役景象。其五云:“ 悠悠涉荒路, 靡靡我心愁。四望无烟火, 但见林与丘。城郭生榛棘, 蹊径无所由。” [17]362叙写随征东吴时, 天下分崩、九州幅裂的破败状。还如应玚《别诗》一组, 其一云:“ 朝云浮四海, 日暮归故山。行役怀旧土, 悲思不能言。悠悠涉千里, 未知何时旋。” [17]383其二云:“ 浩浩长河水, 九折东北流。晨夜赴沧海, 海流亦何抽。远适万里道, 归来未有由。临河累太息, 五内怀伤忧。” [17]383两诗均塑造了故人乡党相去日远, 只身客居海角天隅, 迷离惝恍、离群索居的凄清貌。

其次, 夸多斗靡, 下笔琳琅。建安纪行赋除繁钦的《述行赋》《辟地赋》和曹植的《归思赋》以外, 余篇都涉及军阀混战, 在修辞手法的使用上极尽想象、浮夸之能事, 以反映当时战旋踵的壮烈场景, 或誉美披坚执锐的雄美军姿。有叠词的摹声拟色, 如陈琳《武军赋》“ 赫赫哉, 烈烈矣” [9]1070, 曹丕《浮淮赋》“ 白旄冲天, 黄钺扈扈” [10]129, 既再现刀光剑影、战天斗地的意象, 又读来琅琅上口, 明快悦耳; 也有数词的以实代虚, 如陈琳《武军赋》“ 百校罗时, 千部列陈” “ 千徒从唱, 亿夫求和” [9]1070, 王粲《浮淮赋》“ 轴轳千里, 名卒亿计” [10]128, 和徐幹《序征赋》“ 揽循环其万艘, 亘千里之长湄” 等语[9]1070, 言过其实的字句称述了千帆竞渡、百舸争流的场面; 也有比喻的夸大其词, 如王粲《浮淮赋》中“ 建众樯以成林兮, 譬无山之树艺” 一句描绘遮天翳日、鱼贯而入的战船, “ 钲鼓若雷, 旌麾翳日” 一句模拟乘风破浪、擂鼓而进的声浪, 都造成了汪洋恣肆的不同感官体验[10]128; 还有枚举的事无巨细, 如陈琳《武军赋》有一段云:“ 其刃也, 则楚金越冶, 棠溪名工……铠则东胡阙巩, 百炼精刚……弩则幽都筋骨, 恒山檿干……其弓则鸟号越耗, 繁弱角端……矢则申息肃慎, 箘簵空疏……马则飞云绝景, 直髫 ……” [9]1070悉陈了兵刃、盔甲、弓弩、坐骑、战车的质地和来历, 精锐至极令人触目惊心。刘勰《文心雕龙· 夸饰》篇云:“ 故自天地以降, 豫入声貌。文辞所被, 夸饰恒存。虽《诗》《书》雅言, 风格训世, 事必宜广, 文亦过焉……辞虽已甚, 其义无害也。” [3]1378-1380这段评论正适用于上述例子, 诸篇赋作虽颇多文饰但不害其意。

五、 建安纪行赋繁荣与变奏的背后

建安文学的丰富多元并非偶然, 它的发荣滋长、因承创革受到了时代各种因素的影响。建安赋作不但题材开拓, 情感世界也可谓色彩斑斓。在这繁荣与变奏的背后, 内部文体规律和外界社会环境的作用还值得进一步开掘。

(一) 东汉末年中土的兵荒马乱提供了纪行述志的基础, 改变了赋作的素材和风气

刘勰在《文心雕龙· 时序》篇中提到:“ 自献帝播迁, 文学蓬转。建安之末, 区宇方辑。” [3]1687汉献帝登祚以来几经挟持, 文学生态也随着社会的动荡而不安, 一直到了汉室亡后南北鼎峙才出现短暂平稳。沈达材在《建安文学概论》中历数了从建安元年至十三年“ 赤壁之战” 之间的大小战争, 仅大规模的就多达41次, 更毋庸提小规模的次数了, 几近无时不战, 无地不战[18]23。作家们不免把战火纷飞下的戎马生涯带进文学作品中。如陈琳《武军赋》就陈说道:“ 汉季世之不辟, 青龙纪乎大荒。熊狼竞以拏攫, 神宝播乎镐京。于是武臣赫然, 扬炎天之隆怒, 叫诸夏而号八荒。” [9]1070分明将汉室陵迟带来的海宇颠覆、荒时暴月引致的饥馑瘟疫及分裂厮杀造成的生灵涂炭之生存世相都深烙进了赋文中。如果说陈琳的赋是一幅时局崩乱板荡下的群体心理图式, 那么王粲《初征赋》则是个人久经风霜后的自我意识写照。其赋云:“ 违世难以回折兮, 超遥集乎蛮楚。逢屯否而底滞兮, 忽长幼以羁旅。” [9]1071诉说了幼年便少小离家、漂泊无定的乱世浮生。比勘他们的其他体裁作品, 如陈琳《檄吴将校部曲文》云:“ 自董卓作乱, 以迄于今, 将三十载。其间豪杰纵横, 熊据虎跱……跨州连郡, 有威有名, 十有余辈。其余锋捍特起, 鹯视狼顾, 争为枭雄者, 不可胜数。” [19]卷九二, 970可以说这些纪行赋从侧面发挥了赋史的功用, 既印证了建安纪行赋家身处群雄逐鹿的氛围, 又传达了“ 生长于戎马之间” (张溥《汉魏六朝百三家集题辞注》语)的体味。正所谓“ 生乎乱, 长乎军” (曹植《陈审举表》语), 生于乱世和随军出征的亲身经历为军旅纪行赋的摅写提供了现实基础。

而自东汉末年的军事博弈和权力洗牌之下, 儒家世族与法家寒族势力此消彼长, 对应思想层面的儒家思想丧失原有支配力, 文学不复充为阐述经义的工具, 转而注目实事。这些作品又多熏染了慷慨梗概的习气, 正如刘勰《文心雕龙· 时序》篇所言:“ 观其时文, 雅好慷慨, 良由世积乱离, 风衰俗怨, 并志深而笔长, 故梗概而多气也。” [3]1694生逢乱世、久遭兵燹不仅造成了疮痍呻吟的社会症状, 也孕育了风清骨峻的文章习气。即便素有悲剧英雄文人形象的曹植, 也并非一直沉溺在无休止的自怜自艾之中[20]。他在《前录序》里写道:“ 故君子之作也, 俨乎若高山, 勃乎若浮云, 质素也如秋蓬, 摛藻也如春葩。汜乎洋洋, 光乎皜皜, 与雅颂争流可也。余少而好赋, 其所尚也, 雅好慷慨。” [21]1143曹植积极投身到了纪行赋的撰述之中, 这与他文质兼顾的主张和慷慨奔逸的雅好是高度一致的。观其作品, 既有如《归思赋》中“ 经平常之旧居, 感荒坏而莫振。城邑寂以空虚, 草木秽而荆榛。嗟乔木之无阴, 处原野其何为” 那般凄入肝脾的触景伤怀[9]529, 又有《东征赋》“ 挥朱旗以东指兮, 横大江而莫御……禽元帅于中舟兮, 振灵威于东野” 那般力透纸背的雄姿英发[9]1069。曹植赋映现了时代精神和家国情怀, 无异于是战祸浩劫中文学形式、思想与内容的涅槃。建安文士没有在传统价值崩塌的迷惘和个体生命无常的残酷中停留, 空作感时伤乱的忧生之嗟, 而是在蒿目时艰下痛定思痛, 慷慨激昂地讴吟人生。经鲜血与烽火淬炼和洗礼之后的建安纪行赋即是作者们建功立业、拯世济民的崇高理想与审美诉求的绾结。

(二) 建安时期邺城的世情人文造就了邺下文人集团, 推进了同题共作和文论交流

从建安十三年曹操擢升丞相、十八年晋封魏公, 邺城便正式成为魏国都城, 下置群卿百僚皆如汉初诸王之制[8]39。东汉首都名存许都, 政治文化中心实移邺城。崇儒重经习尚原本于汉末业已式微, 而“ 自魏氏膺命, 主爱雕虫, 家弃章句, 人重异术” [22]1552, 邺城遂一时成为文学与经学并举的舞台。曹操在政治与文艺上的思想解放和唯才是举为有志者开辟了步入文坛、政坛的一条大道[23]。不独曹操趋附者众, 其二子亦使贤才远怀近集。《诗品· 序》《魏书· 王卫二刘傅传》《文心雕龙· 明诗》各篇均有此类记载或评骘:“ 降及建安, 曹公父子, 笃好斯文……刘桢、王粲, 为其羽翼。次有攀龙托凤, 自致于属车者, 盖以百计。彬彬之盛, 大备于时矣。” [24]17“ 昔文帝、陈王以公子之尊, 博好文采, 同声相应, 才士并出。” [7]629“ 暨建安之初, 五言腾踊。文帝、陈思, 纵辔以驰节; 王、徐、应、刘, 望路而争驱……慷慨以任气, 磊落以使才。” [3]196

儒学影响力的衰颓激发了汉末文人从奉行霸道的政治环境中重新觅寻跃迁出路。时人悉以文采相尚, 莫以专经为业, 而此实与在上者— — 曹氏父子之提倡蓄养有关。检覆建安纪行赋作家名单, 如表2所示。

表2 代表作家身份与职务

他们皆兼邺下文人主干身份, 又任曹氏父子属吏职务。建安十三至二十五年这13年间是建安纪行赋的高产时段, 恰恰也是邺下文人集团文学活动的开展乃至整个建安文学三期中间的巅峰时段有关建安文学发展状况的三个分期, 详见赵玉萍《魏晋南北朝文学发展研究》, (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 第20页。)。纪行赋家的崭露头角不能脱离权力中枢三曹的选备弘振、博延陶奖, 还有邺下文人社群的同心合力、推波助澜。虽不能全然排除文人墨客对名利趋之若鹜和附庸风雅之嫌疑, 但客观上促成了这批赋家得以齐聚一堂, 炫巧斗妍, 于是催生了建安时代诗歌同题共咏的现象[25]。清人王芑孙在《读赋卮言· 献赋》中说:“ 自魏以来, 君臣之际多云同作, 或命某作, 或被诏作。” [26]330邺下文人集团分别在建安十二、十三、十四、十六、十九年多次同题竞采、笔翰交游。但宾主连舆接席之间同吟一题或共咏一事并不意味着强求邺下文人必须恪守曹氏父子的意志来应教酬唱, 下面的案例就呈露了他们往往在一题之下构想各别的情况:建安十三年, 曹丕、徐幹、阮瑀跟随曹操相继征讨刘表和孙权, 皆作赋存录。曹丕《述征赋》完全站在统治者的立场为兴师正名, 借机宣示树功立业、效死疆场的雄心。阮踽则在《纪征赋》中耐人寻味地冀望曹操取法乎上, 追踵圣贤。徐幹也在《序征赋》中暗射因战事倥偬而疲于奔命的心态以及赤壁战役后铩羽而归的史实。

而邺下文人集团获得生命力的充分条件正赖于容纳同题异趣的处理方式和涵育尚情任气的创作环境[27]74。在此种同题共作的格局下, 他们也形成一股向心力, 鼓动彼此交流艺术创作经验和建构文学批评理论, 这又会反过来对文学实践的进程与方向施加影响。此又可体现在下述两端:

首先, 鼓励争鸣, 不避长短。

曹植从审己出发, 其《与杨德祖书》云:“ 世人之著述, 不能无病。仆常好人讥弹其文, 有不善者, 应时改定。” [5]1902旨在承认个人的局限和改进的空间, 对不同声音宽怀大度。

曹丕则将目光转向他人, 其《典论· 论文》云:“ 王粲长于辞赋, 徐幹时有齐气, 然粲之匹也。如粲之《初征》《登楼》……虽张、蔡不过也, 然于他文未能称是。” [5]2270-2271《与吴质书》又云:“ 孔璋章表殊健, 微为繁富。公干有逸气, 但未遒耳。其五言诗之善者, 妙绝时人。元瑜书记翩翩, 致足乐也。仲宣独自善于辞赋, 惜其体弱, 不起其文。” [8]602曹丕前后将王粲、徐幹、陈琳、刘桢、阮瑀等人的文学造诣臧否品评。他认识到诸人才气个性各有千秋, 驾驭文体也自专所擅。例如针对王粲, 曹丕不单盛赞其长于辞赋, 《初征》《登楼》名作不让昔时大家, 而且也直陈其体质纤弱、不堪属文的缺陷。张伯伟甚至认为这种讨论切磋的模式酝酿了后世诗社点评的雏形[28]

其次, 抬高文学, 追求华丽。

曹丕《与王朗书》云:“ 生有七尺之形, 死惟一棺之土, 惟立德扬名可以不朽, 其次莫如著篇籍。” [21]1090又《典论· 论文》云:“ 夫文, 本同而末异。盖奏议宜雅, 书论宜理, 铭诔尚实, 诗赋欲丽……盖文章经国之大业, 不朽之盛事……二者必至之常期, 未若文章之无穷。” [5]2271文章之事不只是润色鸿业、导扬风雅, 已被曹丕拔高到立身扬名、经邦纬俗的高度。除此之外, 他还力主不同风格应搭配相应文体从而各得其宜, 此又使赋艺与赋用的旨归契合起来。参酌史料, 其时魏国文士于这一点上所见略同者大有人在。卞兰《赞述太子赋并上赋表》云:“ 窃见所作《典论》及诸赋颂, 逸句烂然, 沉思泉涌, 华藻云浮。” [21]1223吴质《答东阿王书》云:“ 奉所惠贶, 发函伸纸, 是何文采之巨丽, 而慰喻之绸缪乎。” [21]1222他们关注的是逸句、华藻、文采和慰喻等辞赋的组成要素和审美标准, 简言之, 形式上要将黻藻、构章分别加以精思傅会。抛开繁钦《述行赋》《辟地赋》和曹植《归思赋》, 建安纪行赋余篇都在富赡英玮的声色形貌铺饰、联想上不吝笔墨, 既侈言坚甲利刃、士饱马腾的军备武力, 又渲染扬旆分麾、风行电扫的声势战况。

六、 结 语

笔者曾将刘歆《遂初赋》所树立的两汉纪行赋书写传统概括为四个层面:

第一, 纪行的线索是作者亲历了一段跨度不短的地理位移和时序更迭。

第二, 纪行的笔法是因地及史、时空交织的纵、横二维书写方式。

第三, 纪行的结构是先陈起因、次申背景、再述行程、末表心志。

第四, 纪行的基调是贤人失志之后的愤懑消极, 但每每在篇末界限明朗地骤转成否极泰来的宁静淡泊。

通过前文对建安纪行赋的剖析, 可以发现两汉纪行赋的前两条传统依旧被建安同类作品模则, 但后两条却显然发生了嬗变。实则东汉崔骃的《大将军西征赋》已开先河, 其赋曰:

主簿骃言:“ 愚闻昔在上世, 义兵所克, 工歌其诗, 具陈其颂, 书之庸器, 列在明堂, 所以显武功也。”

于是袭孟秋而西征兮, 跨雍梁而远踪。陟陇阻之峻城, 升天梯以高翔。旗旐翼如游风, 羽毛纷其覆云, 金光皓以夺日, 武鼓铿而雷震。
[9]1069

在序言及佚文里, 基本的时序、路线交代得简约详核, 主要的精神风貌也可从中一叶知秋:作者在初秋从征, 跨越雍梁(今河南省禹县东北)向西进发并登陇山要塞, 一路上是旌旗蔽日、鼓角震天的场面。全文弥漫兵强将勇、豪气干云的气象。这些特点均被建安纪行赋所继轨接续, 且变本加厉。前文检核的共计22篇建安赋作中, 骈骚二体在篇数上已呈分庭抗礼(骈体13篇, 骚体9篇)之势, 相比尽为骚体的汉代纪行赋, 这一体裁上的流变尤为直观。由表及里详考建安纪行赋的深层创革, 搁置繁钦《述行赋》《辟地赋》和曹植《归思赋》这3篇纪实避难或返乡过程的赋, 其余均为叙写军行、描述征伐主题的作品; 再抛却陈琳《神武赋》、阮踽《纪征赋》和徐幹《序征赋》这3篇对战争持一定的克制反思态度的赋, 其他皆是主战求胜、歌功颂德的篇翰。由此可见, 两汉的纪行书写传统至建安已被力征主战的强音所遮蔽, 取而代之的艺术特征呈现在短小精悍的体制、奋发昂扬的基调和下笔琳琅的手法上。而整体建安纪行赋繁荣与变奏的背后, 又与两个因素有千丝万缕的关联:一为汉末中土兵荒马乱间的流离转徙; 二为邺下文人集团的昌隆兴盛。前者提供了纪行述志的基础, 也改变了赋作素材和风气; 后者创造了同题共作的契机, 又激发了赋家批评和交流。这些赋体文学内外的新异也是推进此间纪行赋层出不穷、别开生面的原因。

The authors have declared that no competing interests exi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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