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1.郑真先(http://orcid.org/0000-0001-8475-4958),男,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唐代文学研究; 2.戴伟华(http://orcid.org/0000-0002-9595-5664),男,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文学博士,主要从事唐代文学研究。
将赋与墓志这两种文体联合考察,既可以据墓志辑考已佚的唐赋文献,又可以发现唐人以赋为墓志的现象。首先,在新出土的墓志中,直接或间接涉及赋家赋作的有十余方,即梁玙、陈周子、卢招、沈中黄、谢观、杨汉公、张士贵、苗景符、独孤申叔、于汝锡、崔文龟、路谠、张知实等人的墓志。据此既可了解其赋的数量、风格、传播等情况,又可追溯确认若干赋学批评术语产生的时间。其次,就唐代墓志本身而言,其创作存在化用先唐赋典的现象,这些赋作典实大略可以分为三类,即悼亡类、闲居类、士不遇类。再次,唐代墓志又有以赋笔行文的现象,在行文结构和句式结构方面均有这样的表现。唐代墓志以赋行文的原因主要在于赋与墓志两者功用的契合,也与“诗赋取士”的制度和赋的文体特质有关。
Combining the research on fu and the epitaph can help us collate the lost Tang fu based on the epitaph. It is also an approach to studying how the people in Tang dynasty wrote fu for an epitaph. The association between fu and the epitaph will be discussed in four parts in this paper.
The first part focuses on collating the literature of Tang fu based on a study of the newly unearthed epitaphs, among which over 10 are related to works of fu and their authors. Collating the literature on Tang fu gives us some information on the amount of fu written by Tang litterateurs, the style of fu, the spread of fu to the surrounding areas, and the period of time when terms of fu criticism came into being. For example, after studying Xie Guan's self-composed epitaph, we can conclude that lüfu (a form of literary style) emerged in the mid and late Tang Dynasty.
The second part discusses the phenomenon that the epitaphs of Tang dynasty borrowed a lot from the works of fu in pre-Tang. The themes of these works fall under three categories: lament, homeboundness, and unrecognized talent. Lament was the author's purpose of writing an epitaph. It was a way to commemorate deceased relatives and friends. It was also the embodiment of culture. Like the motivation of writing an epitaph, the fu writer might use the allusions and historical facts of lament, especially in memory of the love between a couple. The writers often used the allusions of Pan Yue to express their sad feelings. Homeboundness and unrecognized talent were different. The former was an ideal state of life, while the latter expressed helpless sorrow. When describing the state of homeboundness, the writer tended to quote Zhang Heng's Guitian Fu and Pan Yue's Xianju Fu. When describing the unrecognized talent, they tended to relate it to Diao Quyuan Fu and Funiao Fu.
The third part focuses on the phenomenon that the epitaph adopted the writing style of fu. The style of fu is found in the structure of the overall text and the sentences. As far as the overall structure is concerned, the epitaph is similar to fu in its use of conjunctions and modal particles. But when it comes to literary form, the epitaph is made up of lots of four-six-word sentences and Xi sentences. The four-six-word sentence is typical of the Parallel style, while the Xi sentence is typical of the Sao style. Based on the examples of the Pre-Tang fu, a reasonable assumption is that the epitaphs using these two kinds of sentences were inspired by the Pianfu and Saofu.
The fourth part discusses the reasons why the epitaphs borrowed the allusions and writing techniques of pre-Tang fu. Firstly, the function of fu is similar to that of the epitaph: the writers can both become immortal in their work. Secondly, the system of selecting scholars by their poetry and fu had a certain degree of influence on the scholars. To have a brighter future, the scholars practiced and perfected their skills. Thirdly,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stylistics, fu was valued more highly than other styles. Fu's aesthetic value is much more obvious than the epitaph and has certain reference value for the epitaph. In addition, fu was an elegant literary style that highly accorded with the purpose of an epitaph's as it pays tribute to the memory of the tomb owner, and there was also the possibility that the writers wanted to show off their scholarship through the epitaphs.
赋是一种非常特殊的文体, 它介于诗和散文之间, 与其他多种文体亦颇有关联。学界讨论较多的是赋与诗、赋与辞、赋与文的关系, 这也是关于赋的来源的主流观点。对于新出土墓志与唐代文学的研究价值, 戴伟华、韩理洲、陈尚君、胡可先等学者已有综合性论述①(① 参见戴伟华《出土墓志与唐代文学研究》, 载《传统文化与现代化》1998年第4期, 第62-69页; 韩理洲《新出土墓碑志在唐代文史研究方面的学术价值》, 载中国唐代文学学会、西北大学中文系、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主编《唐代文学研究》第7辑, (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 第799-807页; 陈尚君《新出石刻と唐代文学研究》, 载《中国文学研究》2002年第28期, 第1-27页; 胡可先《出土文献与唐代文学史新视野》, 载《文学遗产》2005年第1期, 第47-59页。), 颇有启发性。而“ 墓志从最早的仅仅用来简单记事和标识墓地的实用工具发展演变成为一种纪实、颂美兼备的文体, 必然受到当时已经存在的各种文体特别是与它功能相近的文体的影响” [1], 赋与墓志的关系非常密切, 因此, 把这两种文体放在一起来谈是必要的, 更为关键的是, 唐代墓志的确存在化用辞赋典故和以赋笔行文的现象。
墓志作为一种史料, 主要是对墓主的一生行藏进行尽可能全面的勾勒, 包括姓字、籍贯、家世、学识等信息, 与史传可以相互补充。如唐高宗显庆二年(657), 上官仪为张士贵所撰墓志云:“ 公讳士贵, 字武安, 弘农卢氏人也……高祖深相嘉叹, 拜右光禄大夫……(义宁二年)授第一军总管……武德元年, 转运粮储, 至于渑池, 王充将郭士衡等, 潜兵而至, 公掩击大破之……贞观元年, 诏公于玄武门长上, 统率屯兵……六年, 除右武侯将军……十二年冬, 驾幸望云校猎, 次于武功, 皇帝龙潜之所, 令作武功之咏……永徽二年, 召拜左领军大将军……(显庆二年)六月三日终于河南县之显义里第, 春秋七十有二……” [2]263-266如此种种, 对张士贵一生行事的记录比两《唐书》更为详备。
根据墓志, 不仅可以考证墓主的生平事迹, 而且可以考证其文学活动。程章灿利用唐代石刻文献考证出隋唐经籍82种[3], 张固也对程文进行了简短的补正[4], 潘明福据新出土的唐人墓志又做了进一步补充[5]。诸位学者之研究中与唐赋有直接关联的墓志共有六则, 依次是:
1.梁玙墓志。《大唐故亳州谯县令梁府君(玙)之墓志》:“ 逮乎冠稔, 博通经史, 诸所著述, 众挹清奇, 制试杂文、《朝野多欢娱诗》《君臣同德赋》及第, 编在史馆。” [2]1407-1408按:梁玙《君臣同德赋》今佚, 白行简有同题赋作, 此赋典出《尚书· 泰誓》:“ 予有乱臣十人, 同心同德。”
2.陈周子墓志。陈齐卿《大唐故五品孙陈府君(周子)墓志铭并序》:“ 其所制杂诗及《至人无心》数赋共一卷。” [2]1555按:陈周子赋今佚。
3.卢招墓志。崔祐甫《有唐登仕郎行魏郡冠氏县尉云骑尉卢公(招)墓志铭并序》:“ 所著诗赋杂文等五卷。” [2]1707按:卢招赋今佚。
4.沈中黄墓志。沈佐黄《唐故承奉郎守大理司直沈府君(中黄)墓志铭》:“ 文章一百首, 考试三百场, 为《解言》上下各十九章, 设宾主问答, 析辨名理, 不容秋毫, 则扬子《解嘲》、士衡《连珠》未足比也。《解言》既行于世, 声光震耀, 卿士拭目, 乡荐神州, 名在殊等, 贡于有司, 第登甲科。宗伯高公锴疏青浦曰:沈某所试《琴瑟合奏赋》, 有似《文选》《雪赋》《月赋》。臣与第三人。文藻之价, 摇动内外……享年六十有七。时大中十二年岁次戊寅二月九日也。” [2]2360按:沈中黄所作《琴瑟合奏赋》《解言》已佚。
5.谢观墓志。谢观《唐故朝请大夫慈州刺史柱国赐绯鱼袋谢观墓志铭并序》:“ 著述凡卌卷, 尤攻律赋, 似得楷模, 前辈作者, 往往见许。开成二年, 举进士, 中第, 释褐曹州寃句县尉。” [2]2428按:“ 律赋” 之名于此可见。《新唐书· 艺文志》著录《谢观赋》8卷; 《全唐文》今存谢观赋23首, 即《上阳宫望幸赋》《以贤为宝赋》《中堂远千里赋》《舜有羶行赋》《王言如丝赋》《越裳献白雉赋》《得意忘言赋》《禹拜昌言赋》《周公朝诸侯于明堂赋》《朝呼韩邪赋》《汉以木女解平城围赋》《招李夫人魂赋》《东郊迎春赋》《误笔成蝇赋》《惚恍中有象赋》《执柯伐柯赋》《清明日恩赐百官新火赋》《大演虚其一赋》《却走马赋》《吴坂马赋》《骥伏盐车赋》《初雷起蛰赋》《琴瑟合奏赋》。其中不限韵赋4首: 《上阳宫望幸赋》《骥伏盐车赋》《初雷起蛰赋》《琴瑟合奏赋》; 七字韵1首: 《大演虚其一赋》; 其余八字韵18首。可证墓志“ 尤攻律赋” 之说。
6.杨汉公墓志。郑薰《唐故银青光禄大夫、检校户部尚书、使持节、郓州诸军事、守郓州刺史, 充天平军节使, 郓、曹、濮等州观察处置等使, 御史大夫、上柱国, 弘农郡开国公, 食邑二千户弘农杨公(汉公)墓铭并序》:“ 廿九, 登进士第, 时故相国韦公贯之主贡士, 以鲠直公称。谓人曰:杨生之清规懿行, 又有《梦鲁赋》之瑰丽, 宜其首选, 屈居三人之下, 非至公也。” 按:杨汉公《梦鲁赋》今不传。
除以上六则, 还可从《唐代墓志汇编》等新出墓志汇录中再增补, 如:
1.张士贵墓志。上官仪《大唐故辅国大将军荆州都督虢国公张公(士贵)墓志铭》:“ (贞观)十二年冬, (太宗)驾幸望云校猎, 次于武功, 皇帝龙潜之所, 令作武功之咏。凌云散札, 与佳气而氤氲; 涌泉飞藻, 共白水而澄映。上览之, 称重焉。” [2]由此推断, 张士贵曾应作赋一篇。同在太宗朝的谢偃的经历可为参照, 《旧唐书》卷一九○上载:“ 偃常为《尘》《影》二赋, 甚工。太宗闻而召见, 自制赋序, 言‘ 区宇乂安, 功德茂盛’ 。令其为赋, 偃奉诏撰成, 名曰《述圣赋》。” [6]4989
2.苗景符墓志。苗义符《唐故上党苗君(景符)墓中哀词并序》:“ 乐左氏学, 善属文及八韵赋。” [2]2456这里的“ 八韵赋” 指的就是律赋。唐赋限韵, 四至八字不等, 其中又以八字韵居多, 故有此称。由墓志可知, 苗景符应该创作了不少律赋, 遗憾的是均已佚。
3.独孤申叔墓志。柳宗元《故秘书省校书郎独孤君(申叔)墓志》:“ 其为文深而厚, 尤慕古雅, 善赋颂, 其要咸归于道。” [7]602按:此亦载于《柳宗元集》, 新出石刻可以正集部之讹, 据墓志可知, 申叔“ 善赋颂” 。
4.于汝锡墓志。于德旧《唐故浙江东道观察支使试太常寺协律郎云骑尉河南于公(汝锡)墓志铭并序》:“ 少知名, 尤工诗赋, 赋累百、诗至千首。” [8]898于汝锡作赋百首, 惜其散佚不存。
5.崔文龟墓志。元璐《唐故乡贡进士博陵崔君(文龟)墓志铭幷叙》:“ 君生平所为古文七十首, 赋十首, 歌诗八百二十首, 书启文志杂述共五十三首。又作《玄居志》十八篇, 拟诗人之讽十篇, 尚未绝笔。巍巍乎, 汹汹乎, 莫知其际。” [8]858崔文龟有赋十篇, 亦已不存。
6.路谠墓志。王尚老《唐故乡贡进士路君(谠)墓志并序》:“ 及冠有文, 攻八韵赋, 亦习为古七言诗, 词旨甚丽。” [8]978知路谠亦擅长“ 八韵赋” , 即律赋。
7.张知实墓志。周敬复《唐故朝请大夫使持节金州刺史上柱国张府君(知实)墓志铭并序》:“ 尝著诗赋文表, 集成三十卷, 斯亦立言之极也。” [9]431按:张知实的作品今已不存于世。张知实及其墓志撰者周敬复都与杜牧有交往, 亦是晚唐的诗人和赋家。
由上可见, 唐代墓志对赋的研究颇有价值。首先是据墓志考索已佚的唐赋文献, 了解某些赋的风格、传播等情况, 如沈中黄《解言》《琴瑟合奏赋》; 其次是有助于了解某些唐代文学家赋的创作数量, 如于汝锡赋百首、崔文龟赋十首; 再者是追溯某些赋学批评术语产生的时间, 如“ 律赋” “ 八韵赋” 。另外, 就唐代墓志本身而言, 存在化用先唐赋和以赋笔行文的现象。
墓志中存在化用先唐赋的现象, 且较为普遍。如《维大唐骑都尉王氏故妻墓》“ 凌波洛渚, 随回雪以飘飖” [2]90, 化用曹植《洛神赋》的句子; 《大唐故上骑都尉益州新津县丞丘君墓志铭并序》“ 追张衡之素范, 归田旧庐; 慕潘岳之高踪, 闲居养性” [2]102, 涉及张衡《归田赋》、潘岳《闲居赋》; 《大唐故银青光禄大夫守司刑太常伯李公墓志铭》“ 长沙卑湿, 方叹恶禽” [2]494, 指贾谊《鵩鸟赋》; 《大唐桂州都督府仓曹许君墓志铭并序》“ 旧契增哀, 如闻向秀之笛” [2]1166, 源自向秀《思旧赋》。以上之例举不胜举, 大略可分为三类:悼亡类、闲居类、士不遇类。
悼亡是撰写墓志的动机, 这是缅怀已故亲友的一种方式, 同时也是社会文化的体现。自汉迄唐, 儒家思想是大一统王朝治国思想的理论基础。儒家先圣孔子曾对“ 孝” 有一番解释:“ 生, 事之以礼; 死, 葬之以礼, 祭之以礼。” [10]55曾子云:“ 慎终追远, 民德归厚矣。” [10]50朱熹解释道:“ 慎终者, 丧尽其礼。追远者, 祭尽其诚。民德归厚, 谓下民化之, 其德亦归于厚。” 为逝者撰写墓志的基本要求, 一是要尽可能全面地记录逝者生前的德行功业, 二是又不能过于骋辞夸饰以致失实。如苗延嗣撰《大唐故泗州司马叔苗善物墓志铭并序》云:“ 夫碑志者, 纪其德行, 旌乎功业, 俗多以文词藻饰, 遂使道失其真。家叔状能, 愿存实录。” [2]1401
与撰写墓志的动机相符, 唐人在行文时较多地化用悼亡典实, 尤其是涉及夫妇之情。如《大唐太子左卫杜长史故妻薛氏墓志铭并序》“ 潘悼已深” [2]283; 《大唐鄜州司仓军事李君亡妻裴氏墓志铭并序》“ 岁寒谁守?永结安仁之痛” [2]687; 《大唐洪州都督府高安县封明府故夫人崔氏墓志铭并序》“ 自安仁之结恨, 中路奄乖” [2]762; 《唐故邢州任县主簿王君夫人宋氏之墓志铭并序》“ 奄怆安仁之赋” [2]840; 《大周故银青光禄大夫使持节利州诸军事行利州刺史上柱国清河县开国子崔公夫人李氏墓志》“ 安仁淑媛, 先谢潘闺” [2]931; 景龙四年《大唐前并州竹马府果毅罗承先夫人□李氏墓志》“ 空床尘委, 弥增潘岳之悲” [2]1114。
墓志中屡屡提及潘岳并非偶然。对潘岳之才, 钟嵘有“ 陆海潘江” 之誉; 刘勰又云, “ 潘岳为才, 善于哀文” [11]364。潘岳的悼亡诗对后世影响很大, 不必赘言。然而仅凭其诗显然不足以支撑刘勰的说法, 潘岳的“ 善于哀文” 还体现在他的悼亡赋, 如载于《艺文类聚》卷三四《人部十八· 哀伤》的《悼亡赋》:
伊良嫔之初降, 几二纪以迄兹。遭两门之不造, 备荼毒而尝之。婴生艰之至极, 又薄命而早终。含芬华之芳列, 翩零落而从风。神飘忽而不反, 形焉得而久安。袭时服于遗质, 表铅华于余颜。问筮嫔之何期, 宵过分而参阑。讵几时而见之, 目眷恋以相属。听诹人之唱筹, 来声叫以连续。闻冬夜之恒长, 何此夕之一促。且伉俪之片合, 垂明哲乎嘉礼。苟此义之不谬, 乃全身之半体。吾闻丧礼之在妻, 谓制重而哀轻。既履冰而知寒, 吾今信其缘情。夕既昏兮朝既清, 延尔族兮临后庭。入空室兮望灵座, 帷飘飘兮灯荧荧。灯荧荧兮如故, 帷飘飘兮若存。物未改兮人已化, 馈生尘兮酒停樽。春风兮泮冰, 初阳兮戒温。逝遥遥兮浸远, 嗟茕茕兮孤魂。[12]602-603
此赋之情真意切, 丝毫不亚于其《悼亡诗》, 其中“ 入空室兮望灵座, 帷飘飘兮灯荧荧。灯荧荧兮如故, 帷飘飘兮若存” 的似有似无如梦如幻的迷离之境, 不免令人悲从中来。又, 潘岳的《悼亡赋》在处理情与礼的关系上也给后人以启发。如潘赋云:“ 闻丧礼之在妻, 谓制重而丧轻。既履冰而知寒, 吾今信其缘情。” 刘禹锡《伤往赋》云:“ 悲之来兮愤予心, 汹如行波存浸淫。怅缘情而莫极, 恩执礼以自箴。” 两篇悼亡赋在情与礼之间均选择了“ 缘情” , 而潘岳为刘禹锡树立了一个典范。由此可见潘岳《悼亡赋》的价值。潘岳的悼亡类赋除了这篇悼亡妻的, 还包括悼妻妹的《寡妇赋》等。
综上可知, 唐代墓志中常化用潘岳等人的悼亡典实, 与他们的诗赋创作拓宽的文学题材及其抒情方式有一定的关联。
闲居是一种生存状态, 体现了墓主的志向追求, 可能是撰者对墓主品性修养的忠实记录, 也可能是一种谀辞。然而无论作何种情况来看, 诗酒琴书的生活是为人所企羡的。
纵观唐人墓志, 闲居的母题事实上来源于先唐赋。如《大唐故上骑都尉益州新津县丞丘君墓志铭并序》“ 乃追张衡之素范, 归田旧庐; 慕潘岳之高踪, 闲居养性” [2]102-103; 《唐禹君墓志铭并序》“ 时逢道丧, 屡构艰虞, 怀道迷邦, 希高慕古。于是闲居洛涘, 守潘岳之清尘” [2]115-116; 《唐嶲州邛都丞张君墓志之铭》“ 抗志闲居, 且述安仁之赋……进处朝廷, 则周行之鸣凤; 退归林壑, 则嘉遁之蟠龙” [2]617; 《大唐故封州司马董公墓志之铭并序》“ 眷安仁兮闲旷, 平子兮归田” [2]639; 《故上骑都尉李君墓志》“ 地邻朝市, 就潘子之闲居” [2]829。以上例子涉及张衡的《归田赋》和潘岳的《闲居赋》, 其中又以后者屡屡见于墓志。魏晋士人不受礼法所拘逍遥自得的生存状态, 如王羲之《兰亭集序》所写的“ 因寄所托, 放浪形骸之外” , 是唐人所倾羡的, 而以《闲居赋》为代表的文本为后人展示了一幅美妙的人生图景, 若追溯其源, 又可见于《归田赋》。
潘张二赋, 前者载于《文选》卷一六“ 志下” 、《艺文类聚》卷六四“ 居处部四· 宅舍” , 后者载于《文选》卷一五“ 志中” 、《艺文类聚》卷三六“ 人部二十· 隐逸上” 。潘岳《闲居赋》, 李善解题:“ 《闲居赋》者, 此盖取于《礼》篇不知世事闲静居坐之意也。” [13]224此赋有序云:“ 于是览止足之分, 庶浮云之志。筑室种树, 逍遥自得。池沼足以渔钓, 舂税足以代耕。灌园粥蔬, 以供朝夕之膳。牧羊酤酪, 以俟伏腊之费。孝乎惟孝, 友于兄弟, 此亦拙者之为政也。” [13]225这种自给自足、逍遥自得的祥和景象显然是理想化的生存状态。赋中云:“ 于是退而闲居于洛之涘, 身齐逸民, 名缀下士……爰定我居, 筑室穿池。长杨映沼, 芳枳树篱。游鳞瀺灂, 菡萏敷披。竹木蓊蔼, 灵果参差。” [13]225-226如此人生图景怎不令人心生向往!
在此之前的《归田赋》已经着力描绘了一幅美妙逍遥的人生图景。张衡《归田赋》, 李善解题:“ 《归田赋》者, 张衡仕不得志, 欲归于田, 因作此赋。” 赋中有云:
于是仲春令月, 时和气清。原隰郁茂, 百草滋荣。王睢鼓翼, 鸧鹒哀鸣。交颈颉颃, 关关嘤嘤。于焉逍遥, 聊以娱情。尔乃龙吟方泽, 虎啸山丘。仰飞纤缴, 俯钓长流。触矢而毙, 贪饵吞钩。落云间之逸禽, 悬渊沉之魦鰡。于时曜灵俄景, 系以望舒。极般游之至乐, 虽日夕而忘劬。感老氏之遗诫, 将回驾乎蓬庐。弹五弦之妙指, 咏周孔之图书。挥翰墨以奋藻, 陈三皇之轨模。苟纵心于物外, 安知荣辱之所如。[13]223
虽然对潘岳的人品有不少质疑, 但事实上, 其人品和文品并不矛盾①(① 参见王德华《论潘岳< 秋兴> < 闲居> 两赋的创作心态》, 载《浙江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1993年第6期, 第72-84页; 顾农《潘岳研究二题》, 载《宁夏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2007年第4期, 第5-10页。)。而且如以上引文所展示的理想境界, 无疑为后人所企羡。古代士子无非仕、隐二途, 《归田》《闲居》二赋为士子们描绘了一幅桃花源式的理想图景。因此, 唐人在勾勒墓主的生存状态时屡屡关联《归田》《闲居》等赋, 便有了合理的解释。
士之不遇是另外一种生存状态。人固然向往闲居的悠然自得, 但那毕竟是一种较为理想的状态, 不易获得。理想与现实之间存在一定差距, 倒似乎是一种不可否认的常态。士不遇的主题在文学作品中可以追溯到屈原的《离骚》, 但表现为一种固定的文学题材, 则要以一系列的士不遇赋为开端, 如贾谊《吊屈原赋》、董仲舒《士不遇赋》、司马迁《悲士不遇赋》、陶渊明《感士不遇赋》。由此可见, 先唐赋开启了士不遇的文学题材, 而在唐人墓志中便可以看到对这一题材的接受, 其中尤以贾谊《吊屈原赋》《鵩鸟赋》为典型。
关于贾谊《吊屈原赋》的创作缘起, 《史记· 屈原贾生列传》有简要的记录:“ 贾生既辞往行, 闻长沙卑湿, 自以寿不得长, 又以适去, 意不自得。及渡湘水, 为赋以吊屈原。” [14]2492另外, 《文选》卷六○“ 吊文” 载《吊屈原文》, 即《吊屈原赋》, 其序有云:“ 谊为长沙王太傅。既以谪去, 意不自得。及渡湘水, 为赋以吊屈原。屈原, 楚贤臣也, 被谗放逐, 作《离骚赋》, 其终篇曰:已矣哉!国无人兮, 莫我知也。遂自投汨罗而死。谊追伤之, 因自喻。” [13]831-832至于《鵩鸟赋》, 《史记》亦载:“ 贾生为长沙王太傅三年, 有鸮飞入贾生舍, 止于坐隅。楚人命鸮曰‘ 鵩’ 。贾生既以适居长沙, 长沙卑湿, 自以为寿不得长, 伤悼之, 乃为赋以自广。” [14]2496另外, 《文选》卷一三“ 赋” 所载《鵩鸟赋》序中有云:“ 谊为长沙王傅三年, 有鵩鸟飞入谊舍。止于坐隅。鵩似鸮, 不祥鸟也。谊既以谪居长沙, 长沙卑湿, 谊自伤悼, 以为寿不得长, 乃为赋以自广。” [13]198从以上所引的材料来看, 无论是贾谊本人的遭遇, 还是他的《吊屈原赋》和《鵩鸟赋》的创作缘起, 都绕不开“ 士不遇” 的主题。每当唐人遇到同样境况, 便自然会从贾谊那里找到同病相怜的体验, 一来宣泄心中郁闷, 二来也是一种心理安慰。
考察唐人墓志, 可证以上之说。如《大唐故张君墓志铭》“ 贾谊将终, 止座之妖先兆” [2]136; 《大唐故将仕郎段府君墓志铭》“ 长沙怪鸟, 因贾谊以兴祅” [2]352; 《□□故银青光禄大夫守司刑太常伯李公墓志铭并序》“ 长沙卑湿, 方叹恶禽” [2]494; 《唐相州汤阴县故令王君墓志铭并序》“ 止座灾禽, 能催贾谊之命” [2]521; 《大唐故薛王傅上柱国司马府君墓志铭并序》“ 长沙地卑, 俄闻作赋” [2]1387; 《唐故正议大夫行袁州别驾上柱国苑府君墓志铭并序》“ 公以忠见谪, 思贾谊之长沙; 地邻汨罗, 吊屈平于湘水” [2]1543; 《唐故榆林郡都督府长史太原王府君墓志铭并序》“ 贾谊投湘, 初因群小; 屈原去国, 本为材高。冀昭洗于明时, 何暗忽于玄夜” [2]1656; 《唐故宁远将军左卫翊府右郎将内供奉彭城刘府君墓志铭并序》“ 贾谊自伤, 屈平卒亡, 哀哀彼苍, 如何他乡” [2]1704。
综上可见, 唐人撰墓志时遇到表现贬谪遭遇的情况, 往往会试图从前人那里寻找相似的素材。从他们对屈原和贾谊的化用来看, 又可以看到贾谊出现的次数似乎更多, 其中缘由, 或许正如白居易所言, 贾谊的悲剧意味比屈原要浓得多, 白诗有云:“ 良时真可惜!乱世何足钦?乃知汨罗恨, 未抵长沙深。”
司马相如论作赋之法云:“ 赋家之心, 苞括宇宙, 总揽人物。” [15]93这是汉大赋的创作法则, 重在一个“ 全” 字。就唐赋而言, 王芑孙曾云:“ 诗莫盛于唐, 赋亦莫盛于唐。总魏、晋、宋、齐、梁、周、陈、隋八朝之众轨, 启宋、元、明三代之支流, 踵武姬汉, 蔚然翔跃, 百体争开, 曷其盈矣。” ①(① 王芑孙《读赋卮言》, 转引自马积高《历代辞赋研究史料概述》, (北京)中华书局2001年版, 第98页。)指出唐赋在形式上已经十分成熟。唐代科举大部分时间以诗赋取士, 为适应科考的需要, 士人们创作了大量的律赋, 同时社会上出现了一大批指导律赋写作的赋格类著作, 据《新唐书· 艺文志》《宋史· 艺文志》载, 有张仲素《赋枢》三卷、范传正《赋诀》一卷、浩虚舟《赋门》一卷、白行简《赋要》一卷、纥干俞《赋格》一卷, 遗憾的是这些作品均已佚。今仅存佚名《赋谱》一书, 可资参考。这说明到唐代中期, 赋的创作有了系统的指导理论, 而这些规范也渗透到墓志的写作中。
《赋谱》有云:“ 凡赋句, 有壮、紧、长、隔、漫、发、送, 合织成, 不可偏舍。” ②(② 转引自詹杭伦《唐宋赋学研究》, (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年版, 第54页。)“ 壮、紧、长、隔、漫” 主要指句型的长短变化, “ 发、送” 则关系行文谋篇。这一部分主要论述赋的行文结构对唐代墓志的影响, 因此首先谈谈“ 发” 和“ 送” 。所谓“ 发” , 指发端之辞, 《赋谱》云:“ 发语有三种:原始、提引、起寓。” “ 原始” 指的是“ 原夫、若夫、观夫、稽其、伊昔、其始也” 之类, 用在赋的项部; “ 提引” 指的是“ 洎夫、且夫、然后、然则、于是” 等表示转折、递进或结果的连词, 用在赋的中间部位; “ 起寓” 指的是“ 士有、客有、儒有、我皇、国家、嗟乎、至矣哉、大矣哉” 之类, 用在赋的头、尾部。所谓“ 送” , 指语终之词, 如“ 也、而已、哉” 之类用于煞尾的语气词。以上所论, 是组成一篇律赋的基本元件, 如《赋谱》所云:“ 凡赋以隔为身体, 紧为耳目, 长为手足, 发为唇舌, 壮为粉黛, 漫为冠履。” ③(③ 同上, 第69页。)
墓志的行文虽不如律赋般严格, 但约略可见赋的笔法。如《唐禹君墓志铭并序》“ 于是闲居洛涘, 守潘岳之清尘; 瞻顾箕岑, 挹许由之隐逸” [2]115-116; 《大唐故张君墓志铭》“ 若夫滥觞不绝, 引清派于九流; 强干靡凋, 振芳条乎千丈。是以纵横不定, 则仪赞秦宫; 雄雌未辩, 则良谋汉幄。岂唯释之□理, 茂先博赡, 孟阳飞藻, 仲景明诊而已哉” [2]136; 《大唐故上骑都尉通泉、金城二县令郎邪王君墓志铭并序》“ 原夫命氏之始, 本乎缨冕之初, 姬乔以显谏匡时, 王翦乃戎昭佐命” [2]195; 《唐故隋并州司兵张君墓志铭》“ 原夫灵根疏壤, 濬汉水而凝波……于是飞声玉垒, 翊亮洽于清歌……俄而胶船没汉, 乾象暗于天文……既而意气可称, 忠贞克著……是以远求胜躅, 竄迹河南” [2]296。例中的“ 于是” “ 若夫” “ 是以” “ 俄而” 等词语的运用明显是赋的行文方式。
又《滑州瑶台观女真徐氏墓志铭并序》中“ 其处众也, 若芙蓉之出苹萍, 随和之映珉砾; 其立操也, 如昌花之秀深泽, 菊英之耀岁寒” [2]2114, 与宋玉《神女赋序》“ 其始来也, 耀乎若白日初出照屋梁; 其少进也, 皎若明月舒其光” , “ 其盛饰也, 则罗纨绮缋盛文章, 极服妙采照万方” 云云颇相类。关于赋的特征, 有学者指出, “ 在形体方面, 它以设辞问答和韵散配合为两大基本要素” [16]20。第二要素在诸方墓志中表现得很明显, 至于第一要素亦有所体现, 如《唐故朝散大夫著作郎张府君墓志铭并序》:“ 洎王父锡券受封, 恩欲别开君邑。王父辞曰:天飞圣也, 利见时也, 臣且饕窃, 漪何力之有焉!帝曰:曩在春闱, 尝见卿子敢言时事, 朕实拒之。今乃同昇诸公, 果集是绩, 真其兆也, 卿奚让焉?对曰:同室协谋, 父子偕邑, 非典也; 父执政, 子开封, 重嫌也。” [2]1420这种问答式的结构还有一种自问自答式的行文方式, 如《滑州瑶台观女真徐氏墓志铭并序》:“ 岂天意希奇, 芳于近玩, 不钟美于凡情?淑景鲜辉, 掩阴氛而遂翳; 良珪粹质, 委埃尘而忽碎。无心所感, 况在同心。残月映于轩墀, 形容如觌; 孤灯临于帷幔, 音响疑闻。冥冥下泉, 嗟尔何托?余自宦达, 常忧不永, 由是树槚旧国, 为终焉之计。” [2]2114可见墓志吸收了赋的行文方式。
如前所引《赋谱》之言, 赋句之“ 壮、紧、长、隔、漫” 各有所指。所谓“ 壮” 指三字句, “ 紧” 指四字句, “ 长” 指五字至九字句。所谓“ 隔” , 指隔句对, 又可细分为“ 轻、重、疏、密、平、杂” 六种:“ 轻隔” 指上四字、下六字的对句, “ 重隔” 指上六字、下四字的对句, “ 疏隔” 指上三字、下不限字数的对句, “ 密隔” 指上五字以上、下六字以上的对句, “ 平隔” 指上下句均为四字或五字的对句, “ 杂隔” 指上四字、下五七八字或下四字、上五七八字的对句。所谓“ 漫” , 指不对之句, 常用于赋首或赋尾。《赋谱》又云, “ 此六隔皆为文之要, 堪常用, 但务晕淡耳, 就中轻、重为最, 杂次之, 疏、密次之, 平为下” ①(① 转引自詹杭伦《唐宋赋学研究》, (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年版, 第61页。), 即谓四六句对最为常用。
1.四六句
唐代律赋是在先唐赋的基础上进一步格律化形成的, 《赋谱》中谈到律赋的句型结构, 是对先唐赋尤其是六朝骈赋的继承。元代祝尧曾云:“ 俳者律之根, 律者俳之蔓。” ②(② 祝尧《古赋辨体》, 转引自曹明纲《赋学概论》,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 第153页。)四六句是骈赋的基本句式, 而先于骈赋出现的所谓辞赋、骚赋亦多用四六句。清代林联桂云:“ 骈赋体, 骈四俪六之谓也。此格自屈、宋、相如略开其端, 后遂有全用比偶者。浸淫至于六朝, 绚烂极矣。唐人以后, 联四六, 限八音, 协韵谐声, 严于铢两。” [17]3至于四六隔对, “ 在骈赋中开始使用骈文四六隔句为对的基本句式始于梁代……后来律赋中多用四六隔对, 即导源于此” ③(③ 参见曹明纲《赋学概论》第四章“ 赋的演变(上)” , 同上, 第149页。)。可知, 四六句式在骈赋中的运用已经很成熟了。
在墓志中, 四六句属于常见句式, 除了在韩愈等人的手中略有变化, 作者较多采用散句做事实性记录。如韩愈《唐故太原府参军事苗君墓志铭》:“ 君讳蕃, 字师陈, 其先楚之族大夫, 亡晋而邑于苗, 世遂以命氏。其后有守上党者, 惠于民, 卒, 遂家壶关……狱平, 货滋息, 吏敛手不敢为非……四室之孤男女廿人, 皆幼, 遗资无□金, 无田无宫以为归, 无族亲朋友以依也。天将以是安施耶?” [2]1964因注重墓志的实用价值, 此例只做事实性记录, 较少铺陈夸饰。大多数时期, 类似赋之四六为主要句型。初唐赋风染齐梁习气, 在墓志中亦有所体现, 如《唐相州汤阴县故令王君墓志铭并序》“ 止座灾禽, 能催贾谊之命; 巢门怪鸟, 遂殂张臶之形” [2]521; 《大唐刘君墓志铭并序》“ 仲长统之林园, 俯□城阙; 石季伦之别业, 地隔嚣尘” [2]709。尔后盛、中、晚唐之世, 例不胜举。如《唐故正议大夫行袁州别驾上柱国苑府君墓志铭并序》“ 公以忠见谪, 思贾谊之长沙; 地邻汨罗, 吊屈平于湘水” [2]1543; 《唐故乐安孙府君墓志》“ 潘岳奉养, 耻屑屑于斗筲; 梁竦栖迟, 叹徒劳于州县” [2]1920; 《唐故西川少尹支公墓志铭并序》“ 岂唯贾逵之僻春秋, 月寻一遍; 黑子之探祕奥, 朝读百篇……志通天下, 体同人之出门; 水在地中, 叶君子之容众” [2]2496。
从苗延嗣《大唐故泗州司马叔苗善物墓志铭并序》追求的“ 实录” , 以及韩柳墓志和梁代以前墓志的风格来看, 墓志作为一种文体, 事实上是实用性强于审美性的。另外, 墓志的适用场合比较有限, 一旦形成一种实用与审美兼备的范式, 很自然地为众人争相效仿, 于是形成了程式化的现象。然而高明者往往可以避免雷同, 而赋笔的介入无疑是显示文才的绝佳之选。而且联系到“ 以赋取士” 的制度, 唐人对作赋一事必是十分娴熟的, 将赋运用到其他文体的写作中无疑是轻车熟路之举。
2.兮字句
兮字句是骚体的标志性特征, “ 是区别于其他任何韵文体式的标尺” [18]4。至于以辞或赋名之, 代有分合。汉人常辞赋并称, 后世多有沿袭。程千帆认为, “ 辞与赋本是相同因而可以互称的文体……赋作为共名可以包括辞, 辞却不包括赋了” [19]; 马积高更指出后世区分辞赋实是一种误解:“ 辞、赋在汉虽被称为完全同体, 后世则有人加以区别……此种区分, 盖由误解刘向、王逸所辑《楚辞》多为骚体而来, 又因萧统《文选》在赋外别立辞一类而著……厘而为二, 殊多纠葛, 故多数作者和研究者仍多以辞赋连称或以赋统辞。” [20]3
在墓志中使用兮字句①(① 关于墓志中的兮字句, 浙江大学孟国栋的博士论文《新出石刻与唐文创作研究》第五章第一节相关论述可参看。)的例子甚繁, 如《唐故朝议郎行新安郡长史窦君墓志并序》, 其铭曰:“ 皇天无亲兮惟德是辅, 达人有道兮其身必固。作善不彰兮明神何祜?长归溟漠兮穷泉此路, 千秋万代兮古往今来, 呜呼有吾兮窦君之墓!” [2]1643《唐故李府君墓志铭并序》:“ 何意阴阳兮了戾, 行辰到此兮妨我贤哲, 妻子恸兮肝胆屠裂, 楚挽引兮笳声呜咽, 独往泉台兮空悬夜月!” [2]1815骚体之抒写悲情, 十分契合墓志的意境, 而兮字的运用让悼念之情更加哀婉缠绵。
事实上, 唐代墓志所用的骚体句式直接的接受源是汉代的骚体赋。理由有二:第一, 唐人学汉的倾向, 无论是在治理国家的政治范畴, 或是诗赋创作的文学范畴, 均是如此。在文学创作方面, 诗的写作常以汉皇代指本朝皇帝为大家所熟识, 而唐赋喜用汉代典故亦属常见。第二, 就墓志本身而言, 贾谊出现的次数多于屈原, 这或是因为贾谊写《吊屈原赋》的性质更接近墓志的撰写; 另外贾谊处治世而不遇似比屈原处乱世而遭贬的悲剧意味更浓, 唐人有如是观者, 如白居易诗云:“ 楚怀放灵均, 国政亦荒淫; 彷徨未忍决, 绕泽行悲吟。汉文疑贾生, 谪置湘之阴; 是时刑方措, 此去难为心。士生一代间, 谁不有浮沉?良时真可惜!乱世何足钦?乃知汨罗恨, 未抵长沙深。” [21]38因此, 把墓志中的兮字句看作是赋体的影响亦无不可。
综上所论, 唐人墓志以赋笔行文之迹象, 在行文结构和句式结构方面均有表现。以赋为墓志, 一来典雅持重, 二来哀婉缠绵, 既满足了实际的需要, 又符合审美的需求, 两者之融通有其必然性。
通过以上考察, 我们可以了解赋与唐代墓志关系之大概。那么, 为何会出现这样的现象?一是赋与墓志两者功用的契合。墓志之功用在于记录墓主的德行功业, 刻于金石, 以传之不朽。赋之功用, 按照刘熙载的说法, “ 古人一生之志, 往往于赋寓之。《史记》《汉书》之例, 赋可载入列传, 所以使读其赋者即知其人也” [22]96, 如此看来, 正与墓志合。二是“ 诗赋取士” 制度形成的风气。士子们为了自己的前途, 对考试文体自然是勤于练习, 运用娴熟, 如谢观墓志言其“ 尤攻律赋” 、苗景符墓志道其“ 善属文及八韵赋” 。因此, 唐人在撰写墓志时以赋笔行文也在情理之中。三是赋的文体特质决定了它会对墓志产生影响。首先是赋的文体地位高于墓志, 例如《文选》首列赋篇, 然后才是诗、表、墓志等文体, 而《文选》在唐代影响甚大, 这种文体分类的观念必然对唐人有所影响。其次是唐人撰墓志好用赋典, 或有炫才之心。西晋左思作《三都赋》, 十年始成, 洛阳为之纸贵。左思出身寒门, 曾作诗发泄“ 世胄蹑高位, 英俊沉下僚” 的郁闷, 因此不排除他想通过写作《三都赋》以炫才扬名的心理。再次, 赋是一种雅文学, 以赋笔行文形成的厚重典雅, 可视为对墓主的敬意。因此, 唐人以赋为墓志有其必然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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